耿林莽

　　一

　　渡是一个意蕴丰厚的词语。一种动感、行进着的画面美；一种静态，休憩中的悠闲美，以及与她相关的神话；灾难和拯救；宗教与哲学；形而上的宽广、神秘；足以引发许多的遐思……

　　二

　　创世之初的大地，是一片混沌，还是一派汪洋？大禹治水的中国神话，似乎倾向于汪洋说。无有田野，山丘，极目处尽是波涛与洪峰，汹涌浩荡，无际无边。不长鳞又不长壳，既非鱼也非鳖的光溜溜肉身的人，将何以堪？

　　于是便有了泅：泅之渡。泅，被围困于水的人，不是慢悠悠地游荡，也不是蛙式、蝶式、自由式之泰然自若地泳浴，而是挣扎，而是奔窜，而是逃脱。泅———渡的最原始也是最悲壮的形式，纪录了人类与水相搏的第一首英雄主义的战歌。

　　“乐府曲”中有一首《公无渡河》。古代有一位白首狂夫，勇敢的泅渡者。这日清晨，面对着哗然流淌的急流，他毅然奋力泅去。他的老妻在后面大声呼唤：“公无渡河！”泅者自去，被急流卷走了。留下的是一首哀歌：“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无数先人义无反顾地奋臂而搏和他们的壮烈牺牲，使后来人聪明了些。由独木舟到摆渡船，由游动的船到静处的桥，创造了越水而过的凭依之物，也有了一个与水抗衡潜力无限的词语：渡。

　　三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王维的渡口是苍凉，落寞的。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的渡口，有了些娴静悠远的气息。

　　在我的记忆里，闪烁着一条铺满银光碎片的长河。杨柳岸晓风残月，茫茫烟波中，有一只摆渡的小舟。她是没有篷的，泊岸时，细细的柳丝触着舟子的裸肩，春天的手指般柔和。那舟子是个壮实的小伙，膀粗臂圆，汗水总在胸前背后浑圆的肌肤上镀一层金色的亮点。

　　一人乘坐，三人乘坐，五人乘坐，他总是不紧不慢地摇起橹，悠悠，悠悠。水悠悠，船也悠悠，从此岸到彼岸，摆渡船是一枚动感的音符，又似一块橡皮，在波浪的折襞间反反复复地擦过，多么优美的一幅碧色波浪的画图，在他的摇橹之手的勾勒下描绘着，涂了又改，改了又涂。

　　（“划呀，划呀，父亲们！”一位诗人写道。这是对一切舟子、艄公、摆渡人深情的呼唤）

　　悠悠，悠悠，船悠悠，水也悠悠，即使是雨丝轻拂，雪片斜飞，即便是呼啸的风无遮拦地推搡着他的小船，他也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悠然的节奏，就像训练有素的乐师弹出了铿锵有力的旋律。

　　岸已抵达，仿佛京戏舞台上的小铜锣“当”地一声叩响，船身一荡，渡者便逐一跃身登岸而去了，只留下这空荡荡的船。

　　摇橹声重新响起，静夜里分外清晰，一声声荡人心弦。

　　四

　　《圣经》中有挪亚方舟，佛门里讲慈航普渡。而在人间，那些风尘仆仆的落难者，落魄江湖的流浪汉，漂泊异乡的游子们，谁为他们划来拯救的船？

　　幽灵似的细雨飘飘洒洒，灰蒙蒙地在他周边垂落。湿了散发，湿了衣衫，漂流人浑然不觉。他站在岸边的一方青石板上，望渺渺河面雾雨弥漫，望不见一艘小小的船。

　　渡者无船，他只能坐下来，等候。即使有船划来，摸摸口袋，囊空如洗，他又怎能跨上去呢？

　　即使好心的艄公送他过河，登岸而上后，岸那边等着他的不依然是茫茫空幻，和迷离无边的雨么？

　　五

　　此岸风雨，彼岸晴和；此岸荒凉，彼岸灯火。人们总将期望、理想寄之于神话般美好，却又遥不可见的远方。有鸽子衔着橄榄枝飞过来了：彼岸在召唤。

　　不是神话，不是伊甸园。没有挪亚方舟，也没有慈航普渡。划向彼岸的船总是有的。

　　我写过一章散文诗，《渡》：夜。侦察员弯曲着身子，蹲伏在深色的芦苇丛中。河水也浓得发黑，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夜”，伏在我的背上吧，我背你过河。侦察员游到彼岸的时候，夜却不见了。他背负着晨曦。

　　重要的是背负。做一个背负者，从夜走向黎明。我们，每一个“渡者”，便会融入到一片阳光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