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
我们县一面傍海,海中有一个属于它的小岛,叫桑岛。“文革”年代学校武斗,我们3个返乡的大学生去了此岛,做了一次“逍遥游”。传说八仙过海曾登临此岛,我们此行并无寻古探幽的雅兴,更不想做八仙,在当时,我们这些不得读书的学子,思想上甚为苦闷,我们此行,或许是想做一把“世外桃源”中的陶渊明吧。
在骄阳如火的一个下午,在离桑岛有一箭之地的一个港湾,我们登上了一只返回桑岛的渔船。船主是桑岛人,见我们是学生,没要我们的钱也没同我们说一句话,就把我们带到了桑岛。桑岛上有一个生产大队,待我们上岛后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当时中央已经禁止红卫兵到农村串连,尤其是见到岛上也分了两派,并不是“世外桃源”,我们就只好沿着小岛的周边游荡。在坡度很大的一处海滩上,我们发现了一处坟地,出海人遭了海难一般是找不到尸首的,家里人就用一块砖,写上不归人的姓名埋到海滩上,露出半截砖头。在这处坟地的砖头之间散落着一些高粱秸扎制的东倒西歪的花圈,我们就到海里捉了许多螃蟹,放到花圈上烧着吃。
生吞活剥地一顿螃蟹大餐之后,太阳已经落下了海面,再也找不到返回陆地的船,我们向桑岛的中心地带走去。桑岛的形状似一片桑叶,岛上的居民在岛子的中心地带也是岛上的低洼地带盖屋,房屋不用砖瓦,墙是用泥土和着少量海草垒成的,很厚;房顶是用海草和着少量泥土覆盖着,也很厚。村子里除了墙上的革命口号对外开放着,家家户户都严严实实地关着门,岛上同样没有狗,在那个时代养狗属于四旧。岛上的渔村给我们的印象是陈旧,不仅废弃的铁锚锈迹斑斑,这整个村子看起来都锈迹斑斑,除了书写标语的泥墙涂着白灰有些新鲜,再就是两派新建的早请示晚汇报的两座砖瓦牌楼有些新鲜。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小岛,幸亏我们是3个人,俗话说:三人为伍不怕鬼狐。我们决定在岛上露营,过一夜《鲁滨逊漂流记》里的生活。在漂浮于大海之上的这片“桑叶”上,哪里又是我们的栖身之所呢?看天上繁星密布、星河灿烂,让我们生出裸露的惶恐;听周边大海轰鸣,风起浪涌,更让我们惊悸。再加上盛夏里我们都是短衣短裤,海风又凉,又岂止是惶恐和惊悸!有幸的是,在岛子的一块高地上终于发现了一处打麦子的场院,场院里不仅有大量的麦秸,还有一张很大很大的苇席。我们在麦秸上将苇席卷成圆筒形,两边用麦秸草堵住,我们像蜗牛一样找到了蛰居之所。当我们钻进去以后,没有了让我们觉得裸露的星斗,也没有了让我们感到惊悸的轰鸣,再加上席棚里十分暖和,让我们有一种得以遁逃的激动和兴奋。
在苇棚里,一位同学讲了他们山区的滑稽事。过去人们见了面一般是问吃了饭没有,如今他们那里不许再问吃饭了,那是活命哲学,人们见了面要讲革命话做革命人,如果对方说“灭资兴无”你要答“破旧立新”;对方说“革命无罪”你要答“造反有理”;对方说“灵魂深处闹革命”你要答“狠斗私字一闪念”。大批判会上发言也很滑稽,他们山里人知道发言前要先敬祝却不会说那一套词语,“永远健康”也说不好,说成“总是结实!总是结实!”
我则讲了同社员们一起拔麦子的所见。社员们拔麦子从凌晨3点到东方泛白,个个都变成了泥人,突然,队长的哨声响了,由于我是初次参加,感到很吃惊,满脸泥土的社员们却是自动有序地面向东方排成一行,不再插科打诨。我没有参加队列,站在一行人的身后准备看个究竟。我看到东方的天际由鱼白肚泛出嫣红,眼看着一轮红日的边缘出现了,随着这轮红日的冉冉升起,生产队长在队列前面伸着脖子说了一套词,接着,这一行人向着初升的太阳深深地弯下身去。在他们弯下身去时,我看到了许多人的衣服其实只是些布缕,站着的时候还好,这一弯下身子就不成体统了……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许多滑稽的事和许多滑稽不起来的事,大家都没有睡意,我们度过了桑岛行的一个不眠之夜。一方面是我们因为吃螃蟹拉了肚子,主要的还是我们得以尽情地宣泄精神上兴奋。我们到后来竟然说到,“究竟谁是睡在伟大领袖身边的赫鲁晓夫!”那晚上我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们竟然连“苏妲己”都说出来了。
第二天我们从苇棚里钻出来,看到了白光光的天,都害怕了,我则说,我们是热爱伟大领袖的,我们的动机是革命的,他俩却说,你行呀,你是贫农,是革命的依靠对象,我们俩是中农,怎么能同你比。话是这样说,我们还是相互叮嘱,这些话谁也不许向外说,只能烂在肚子里。
这天上午直到10点多钟我们才等到一只渡船,我们等得焦躁却是等到了好处,这只船上的渔民打了两条红鲷鱼,用鱼网拖在船尾,一条大的有4斤多重,一条小的有两斤多重。看到这两条鲜活的大鱼我们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钞,凑起来有3元多钱,那位渔民社员没同我们计较就痛快地将这两条大鱼给了我们。3个人得了两条鱼,这并没有难住我们,他们两个的家就在海边的村里,我们一起先到了一个同学家里将那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纵向分割开,他们两个有头有尾一人一半,那条小一点的鱼则完整地给了我。我们分完了鱼已经临近中午,他们要留我吃饭我没有同意,我的那条鱼还活着,我要赶紧回家。一路上为了不让这条鱼晒着我折了阔叶的杨树条子将鱼裹起来,一路上飞奔如风不敢停歇,生怕这条鱼被烈日晒坏了。到家后已是下午两点多钟,我的父母正为我昨天一夜未归着急,见我顶着烈日提着一条大鱼回来了,全家人喜出望外。母亲见我用杨树条子裹着鱼,一张脸却晒成了猪肝色,说我,你怎么不知道用杨树条子给自己圈一顶帽子呢。
当这条红鲷鱼成了我们全家人的腹中物后,母亲将这条红鲷鱼的头骨收集起来装配成一只仙鹤。这只鱼骨仙鹤在灯影下酷似一只真鹤,我用一条细线将这只仙鹤悬挂在大镜子前面,一只鹤变成了两只鹤,一经风吹便双鹤齐飞。在后来的十几年里,这只鹤一直在家里挂着,成了我们家的一道风景,每次回家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只鹤。当然,每逢看到这只鹤就会让我想到那年盛夏的桑岛之行……事实上,那些年里这只鹤不仅在大镜子前面飞,也在我的心里飞,一直飞出了我的好心情。
30年后我见到了当年一起去桑岛的一位同学,在一起吃饭时我愉快地提起那次桑岛行,他神秘地看了我一眼,悄声对我说,自那次的“桑岛夜话”,他得了心病,返校后心里总是紧张,后来他们学校一个学生因为一句“焚书坑儒”的话,被打成了反动学生,他更是怕极了,为了防止睡觉时说梦话,嘴里经常含着一块糖睡觉,结果他的一口牙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