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认为中国人好感官享乐,注重生活的艺术,特别体现于饮食方面。他说道:“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要我们认真对待,那么这样的事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学识,而是吃。”又说,“中国人领受食物像领受性、女人和生活一样。”的确,民以食为天,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头上的天。不过此话印证在四川美食大家、谈吃杂文家车辐身上,尤为贴切。车辐先生今年八十又八,半个多世纪以来他吃遍四川,吃遍全国,中国的南北几大菜系他无所不尝,无所不知。当然他最爱的还是这家乡川味。至今牙口尚好,几盘佳肴下肚,而后笔下侃侃而谈,赏美食到这等境界,可谓知味真人了。这本《吃在四川》便是他老人家几十年吃出来的成果。
美酒美食谁人都爱,可仅会吃只能算个饕餮之徒。而车老先生在书中侃“吃”经就不同了,说一味“白油苦笋“从原料、烹调到咂嘴品尝,再扯到怀素的《苦笋贴》、黄庭坚的《苦笋赋》。说黄酒亦是从配制、选料、烹调、口味一直溯源到《淮南子》、《尚书》上记载的曲蘖(酒曲子)。又如“开水白菜”、“素烧青菜头”,此两样川人习见之菜,他写道:世人认为川菜风味皆如“凤辣子”火辣妖娆,其实川菜中著名的“开水白菜”、“素烧青菜头”以及全汤席皆清淡可人,比林妹妹还乖,其色彩更带出一派“蜀江水碧蜀山青”来。你看这爱酒肉的车老先生是大俗还是大雅?
车辐先生平生还有一大兴趣,便是广交天下名士,好笑的是他和这些文化人交往的契机都是以“吃”为先。车辐先生上世纪40年代就是成都名记者,时称“车大侠”。当时从全国有名的张大千、刘开渠、吴祖光、丁聪,一直到四川的谢无量、李
吴茂华
吉力
人甚至
唱洋琴的李德才,都是他的“酒肉朋友”。抗战期间,一大批文学艺术家流亡到四川,车辐时任“抗敌文协”理事,工作之余,常陪刘开渠上竟成园吃芙蓉鸡片、糖醋鱼,同丁聪、吴祖光在五世同堂街吃凉拌兔肉下酒,领谢添、白杨等大街小巷中乱窜,去吃成都的“鬼饮食”(夜深后街头小吃)钵钵鸡、梆梆糕,惹得那帮只知饺子面条的北方人对四川这色浓味香丰富多样的大菜、小吃饕餮不已,惊喜不已。乃至几十年后,仍颊口留香,没齿不忘。前不久,黄苗子郁风夫妇、丁聪夫妇到蓉旅游,下车伊始,就来找车辐寻吃的,便是道理。
这些年我和先生流沙河常在车辐家走动,谈天说地,道古论今间他的话题杂多,但百川归于海,万变不离其宗,最后都说到饮食和吃的上面去了。有时建议我们去尝“斑指肥肠”,有时又说新开张的“跛子肺片”味道好。大餐小吃执著爱好,零食甜点也不轻弃。夏天某日,我送书到车府,门扉微开,只见他老人家袒胸凸肚,靠在椅上午睡。鼾声响起处,头偏左边,嘴角尚有食物残渣数点,搁在扶手上的右手,松握半截咬成月牙形的桃酥饼干。我不敢惊梦,屏息待他醒来。十多分钟后,车老咳嗽惺忪,见我在,一边与我寒暄,一边将那剩下的饼干,继续往嘴里送去,一派洒脱不拘的韵致。他老人家如今虽整日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但如往常一样,心明天下事,肚知百家味,胃口牙齿宝刀不老,鹤发童颜丰韵犹存。改不了的是“十处打锣九处有他”的脾气。
近时期四川餐饮业红火大发展,车老爷子处更是门庭若市,几乎每个星期,都有本地大小餐馆老板、名厨有请。车先生出山到谁家,谁家餐馆就有脸面就有品牌效应。此岂不伟哉!你看车辐先生,亮闪闪白发稀疏头戴一顶红色贝雷帽,大腹便便坐在轮椅上,被人前呼后拥抬上抬下,出入灯红酒绿的大小餐馆,觥筹交错间,于美味盘中指点江山,摆出一副饮食菩萨权威人士的器宇,你说这吉人天相怎不叫人羡煞也么哥!(《川菜杂谈》,车辐著,三联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