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宁
1998年,我二十岁,在北京三里屯一带的酒吧做驻唱歌手。
日子总是从下午开始的。在租来的地下室,永远亮着的灯光下,我开始细细地化妆,涂各种靓到出位的颜色,黑紫的唇膏,果绿的指甲油,粉蓝的眼影,什么都敢拿来试,在一张青春无敌的脸上,再妖娆的搭配都能找到最透明的底色。淘来的衣服、鞋子、配饰……绝对可以代表当时地下歌手的前卫姿态。
从“先锋”酒吧出来,打车十分钟到“解语”,将近午夜,是酒吧空前火爆的时段。而我在这里签下第三季度的驻唱协议时,已经拥有一批固定来捧场的朋友。
偶尔,会赶上排在我之前的一支乐队,听那个主唱叫小黑的男人演绎最后一段《大约在冬季》。很老的歌,逐渐缓淡的旋律,被这个看上去已不年轻的男人表达出来,内心会掠过片刻绝望的疼。
黑暗中,忍不住猜测,他的人,他的故事。暗下去的舞台,一束细细的光,罩住他的背影,修身的黑衣黑裤,扎着的马尾,浅色的墨镜,然后是孤独地谢幕,掌声四起时,他仍旧简单地说谢谢!没有大悲大喜。
音乐声起,淹没过嘈杂与喧哗,蒙古草原上,马头琴弹拉出苍凉的长调,再回头,却看不见小黑……我倾情那些富有民族特色的歌曲,《克鲁伦河》、《蓝色的故乡》、《蒙古人》,因为我是呼伦贝尔盟草原上长大的孩子,我有蒙古族血统,可天生瘦小的骨骼,精巧的五官,让我看上去,和一个汉族女孩毫无二致。
赶完第四个场子,已经是凌晨两点。走进北京初秋的风里,微微的寒意吹散疲惫,一种获得满足的快乐会让我忍不住奔跑,感觉青春真好,能唱歌真好,即使这辈子只能做一名流浪歌手,命中注定,我也甘愿。
遇到他是不是命中注定
在租来的地下室,再遇到小黑,是不是也算命中注定?那天,我回去的时候,由于打不到车,已近黎明。那条必经的地下通道,灯好像几天前就坏了,一种无边的恐惧瞬时击中我,我发疯一般地跑,边跑边往下脱细细的高跟鞋,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如果黑暗里潜伏的流氓或逃荒者追上来,我穿着高跟鞋,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远的。
好像踩到什么东西,脚绊了一下,撕扯着脚踝,我不得不停下来整理。一瞬间,一个黑影好像窜到我面前,我尖叫出声,趔趄地退后好几米,不要怕,小姐,我没有恶意,我只想取回我的毛衣!那是个男声,沙沙的,低沉而有力。哦,是毛衣,套住我的,是一件毛衣!我放下心来,这个男人没有恶意。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那件毛衣,递给他,不好意思,我把它弄脏了!
陶子?你是在“解语”驻唱的陶子?是。我诧异。在这座城市里飘,知道一个流浪歌手的人很少,他?是小黑!我辨认出来,心里,有一层温热缓缓蔓延。
我带他回我的地下室,还有他们乐队一个叫海东的贝斯手。小黑告诉我,他们以前的房子到期了,临时租住的地下室,第二天才可以拿到钥匙,反正就几个小时,凑合一下就可以。他说这话时,神情是淡漠无谓的,我猜想,他一定吃过很多苦。那天,是我来北京第一次没吃盒饭,我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蔬菜,精肉,一个简易锅和一些餐具。我回来的时候,小黑已经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海东睡在沙发上,两个男人,沉醉梦乡的安详与满足,给站在门口的我很大的触动。就是那种家的感觉,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做饭的琐碎,也有相视无言的体贴吧。
我蹑手蹑脚去厨房煮饭,还是惊扰了海东,他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就跟进来。他是个沉默的男人,好像比我大不了几岁。他执意要帮我洗米,我只好炒菜。紧紧关闭了厨房门,是怕吵醒小黑。而两个不太熟的男女,逼仄于不足六平米的空间,沉默,是缓解尴尬的惟一方式。
终于做好了四菜一汤,端出来,小黑好像刚刚醒,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看见我,忽然就笑了,是那种相识许久,无需再客套的笑。我理解,我说小黑吃饭!海东从厨房里出来,端一碗满满的榨菜肉丝汤,我赶紧去接:海东闪开,小心烫!我一下红了脸,小黑把那支抽了半截的烟狠狠踩灭在脚下。
想做小黑的新娘
在小黑和海东的建议下,我加入了他们组建的“苍狼”乐队,我和小黑任主唱。从此,三个人结伴来去,平添的快乐,是我单打独斗的日子所不能想像的。小黑同时负责乐队的对外通联,那之后,又有一两家夜总会接受了我们想长期驻唱的请求。日子过得愈发忙碌,但黎明之前,在三环之外的高速上一个人纵声任性,陪我的,还有身边的两个“护花使者”,那是我在北京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拼得太累,无非是为了多挣一些钱,一场接一场地赶,无所顾及身体的健康,一个月下来,我居然瘦了10斤。小黑说什么也不让我加唱,我朝他大声地吼,在我的小屋里,不避讳海东,我说你不让我唱,我拿什么生活?像我这样的女孩,什么都得靠自己,即使以后有机会灌唱片,没有知名度,还不全凭个人投资?忍不住酸楚,泪跌落,索性大哭起来。
你真的想出唱片?小黑扔给我一句话。当然!我从十八岁就来北京闯荡,几乎唱遍了京城所有的酒吧和夜总会……我说不下去,往事历历,其中的难言与辛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我把小黑正燃的烟,塞进自己嘴里,狠狠地吸,我是个不喜欢在人前落泪的女子,就是这一刻,我也不想用哭,让他们同情我的软弱。烟呛得我一阵猛咳,海东过来,把烟掷掉,把我猛地环在他的肩头。哭吧,哭吧!一只手,揉着我的长发,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顿住,忽然感觉到累,忽然想有这样一个肩膀来靠,也忽然,就隐隐地失落,如果这个男人,是小黑,我会不会,也真心地回应,拥抱他?身后,门重重地响,小黑已经走出去。
我开始热衷于煮饭煲汤,等小黑和海东赶场结束过来夜宵。可那晚,我等到天大亮,才看到他俩人一前一后地回来。脸上,有伤的痕迹,小黑的眼,青肿一片,海东,紧攥的拳头,被我掰开,是一只手掌在不停地往外滴血。
任凭我怎么问,小黑和海东就是不开口。逼急了,小黑说有人砸场子,打起来,不小心伤的。我放下心来,这样的事我以前也遇到过,可那时,我能想到的惟一出路就是逃。我让海东确认,他也一口咬定事情的原委如小黑所说。
三天后,小黑带我去一家唱片公司,介绍我认识一个叫升哥的音乐制作人,在录音棚,我翻唱了两首齐豫的歌,《飞鸟和鱼》以及《哭泣的骆驼》,不自觉地投入在歌里氤氲的情绪中,以致音乐结束,停下来好久,我仍旧回不过神,脸上落着不知何时溢出的泪。
录音棚外,小黑和升哥在说什么,我不得而知,反正我们回去的当天晚上,升哥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决定包装我,给我灌录发行唱片的消息。我高兴地跳起来,下厨做了许多许多的菜,等小黑和海东回来狼吞虎咽。但那晚,回来的只有小黑一个人,良久的沉默之后,他说海东离开乐队了,去了哪儿,他没讲。我伤感地望着地下室已然转淡的白炽灯,想起海东说如果我愿意,以后可以靠着他,他会给我挣我希望的幸福……那么沉默的人,讲给我听这样的话,不知道心里,翻滚过多少遍?而我的不表态,是不是也算一种拒绝?我对海东,只会始终保留?
可灌制唱片的喜悦还是很快淹没了海东离开的惆怅。小黑几乎把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帮我选歌、定曲、参考我的声线定位上。有时,我们彻夜商讨,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丝丝缕缕地盘桓于心,也许是敲门声,海东回来了!我冲到门外,北京的深秋挂在尘埃暮色里,黑矮阴沉得似一片没有出路的原始密林。海东?你到底在哪儿?小黑看我的眼睛,让我愈来愈无处藏躲,即使在台上,那双眼,还是追逐着我的背影,生怕我走丢的样子。
我去拍唱片封面的那天,素面朝天,化妆师捧着我的脸,也不由赞我玉面无瑕,小黑在一旁得意地说,这是歌坛即将大红大紫的新星,偶像
A
ND实力派,自然胜过一般。这是我第一次听小黑夸我,趁他出去吸一支烟的空儿,化妆师好奇地问我,那是你男朋友?我轻笑。她接着说,这个圈子里,肯陪女朋友来试妆的男人差不多绝迹,看得出,他很在乎你。
这句话,我在心里反复咀嚼,好像印证了我一直不敢相信的事实,我喜欢小黑,而小黑,也正好喜欢我!为定妆拍了几张很
P
OSE的艺术照后,走出制作公司,天已完全黑透,为赶一班地下铁,小黑牵起我的手,向前奔,那么自然,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是这样子牵手,然后一起长大。
风里,吹起的长发,盘起之日,我想做小黑的新娘。
结了霜的爱情
海东走后的一年,我的第一张个人专辑《刹那芳华》在北京公开发行,实现了闯荡京城多年的夙愿,我激动得夜不能寐。天一亮,就叫醒小黑,去一家挨一家的音像店,看悬挂着陶子的大幅海报,有来买磁带的顾客点名要那盘《刹那芳华》时,我激动得流下了眼泪。我要报答小黑,毕竟他的知遇之恩,造就了我的今日,我们同居了。我快乐得像天使,有青春,又有爱情的日子真好!
冬天将逝的时候,我和小黑商量,退掉地下室租一间好一点的房子住,我发行唱片挣了一点钱。小黑止住我说:陶子,我是男人,我养你是本分,给我一点时间。小黑抚着我的长发,我的心蓦地一动,想起海东,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直觉告诉我,他一定会再回来找我。
第二年春天,我真的见到海东。他站在我的房子外,还是走时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些落拓与沧桑。我看到他的瞬间,忽然就忍不住拥抱住他,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松开他时,我落了一脸的泪,大声和他说,我是你大嫂了!以后你不可以再欺负我!他的手,触过我泪流满面的脸,良久,才挤出几个字,只要能够再看见你,只要你好,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海东重归乐队,日子好似又回到从前,夜夜驻唱,为奔波生计辗转于更多的酒吧之间。小黑的电话好像一下子多起来,每次接听,都神色慌张地避开我,我问他,他只说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但我相信一个女人的预感,小黑,他一定瞒了我什么!我把疑虑说给海东听,他很肯定地讲,黑哥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你相信我,陶子。我可以相信吗?
三月末,完成最后一场驻唱,已经是凌晨两点。一行人并肩走出酒吧,小黑蓦地停下来,前方,一个女子在路灯下正朝向我们,看不清容貌,只是那么孱弱地靠着一棵树。小黑急跑几步,我听出他的紧张,你怎么来了?蕾蕾。一只手,抚过她的额,你还在发烧,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跑出来?那一晚,小黑和蕾蕾上了一辆的士,他去了哪儿?我不知道,他只是让海东送我回去。那一晚,坐到天亮,小黑也没回来。蕾蕾是谁?小黑和她是什么关系?看他心疼她的程度,不亚于对我的爱。天亮的时候,海东扶我躺下,坐在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陶子,你相信我,黑哥是很爱你的。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或许我不该说,你灌制《刹那芳华》的唱片,这个机会是黑哥拼了这么多年等来的,最后,他让给了你,而且,为了制作达到一流水准,不叫你失望,他几乎倾其所有……”后面海东说了什么,我没听清,眼泪渲泄而下,小黑把惟一打拼来的机会让给我?
我病了,迷迷忽忽里,好像小黑来了,又好像蕾蕾来了,说让我不要怪小黑,小黑没有骗我,一年前,她和小黑结束长达六年的爱情长跑,是她提出来的,但她又实在放不下小黑……等一个人,用六年的勇气承担,或者更长的时间,我无言以对,除了成全他们,我不知我该做什么。
原以为在北京的六月,可以做小黑的新娘,可是结了霜的爱情,没有温度可解。即使小黑一再挽留,升哥也肯定只要我留下,假以时日,我一定会成为流行乐坛最有实力的唱将,我还是悄悄地把一张六万元的存折放在小黑的枕下。
从此,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都不做太久的停留,仍旧唱歌,也开始尝试写歌。2003年秋天,我来到青岛,在“约瑟风”酒吧驻唱时碰到了久违的海东。跳动的泪里,我笑着说,海东,你显老了,我也不青春了,而从前,我以为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长皱纹的!
他哽咽了许久,用手机拨通一个号码,我听到他说:“黑哥,我找到陶子了,我会照顾她,你可以安心和蕾蕾姐结婚了!”小黑,那么简单的两个字,藏在心底多年,再听到,仍旧刺心地痛。
海东说,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走下来,他确信,早晚有一天会遇到我。我知道海东爱我,因为他告诉我的那个关于小黑的秘密,只讲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小黑在我手机停机的前一天,打进来,告诉我事实的真相。
那次被小黑称为有人砸场子的血拼,其实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争斗。海东让小黑证明给他看,如果小黑是真心爱我,肯把惟一灌录唱片的机会让给我,他情愿远走他乡,从此当我是妹妹。直到一年后,我的第一张专辑上市发行,小黑打电话给海东叫他回来,算作交待……
我什么都知道了,在青岛的冬天,我感觉有一种属于爱情的温度,正化开我心里郁结多年的霜。这一次,我不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