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的反讽 郑实
59岁时,库切把一个52岁、生活在南非的教授当作他小说的主人公。库切因此再次赢得17年前已然获得过的英国最高文学奖布克奖。而他笔下的戴维·卢里,却因为丑闻丢掉了教职,躲到女儿的乡村农场。不料,又遭暴徒洗劫。女儿被强暴后怀孕,并坚持生下孩子
。库切把戴维的这段经历命名为《耻》。一个被荣誉恩宠的人,却把自己置身于对耻辱的感受中,而回报他的却是更多的赞誉。没有读过库切的书,会觉得这是有趣的巧合。但是,在《耻》中,戴维对自己的处境用了一个词———反讽:“他对生活中这样的反讽理解甚深:来教书的倒学到了最最深刻的道理,而来听课的却什么也没有学到。”库切会不会也这样看待功成名就对他的影响? 他和笔下的戴维,一个享有尊重、财富和荣耀,一个突然一无所有,如丧家之犬;一个站在事业的巅峰,并向更高处祈望、攀爬,一个身败名裂,带着耻辱等待死亡。但是他们真正的区别有多大呢?如果他们置换了位置,或者用库切喜欢的说法,“灵魂释放出来”,落在对方的躯壳里,生活会有什么不一样吗?荣誉不会让库切放弃为耻辱辩护,就像肩负耻辱的戴维依然怀着复杂的心情尽可能体面地处理动物的遗骸。荣誉和丧失荣誉,这个世界的两极,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内心?尤其是像库切和戴维这样敏感、脆弱,同时又高傲、不惜一切捍卫个性的人,他们依赖依恋,甚至贪恋生活,却总是忍不住用疑惑冰凉的目光审视它,质疑它,否定它。功名和羞辱因而只是两个思考的对象,被世界放置在眼前的客观上的对手,或者是一个命题作文。当一扇朱金耀眼富丽堂皇的大门向现实中的他敞开时,库切却被另一扇丑陋隐晦的神秘之门吸引。当他无法克制打开并走进去的愿望时,便对戴维说:“你进去吧。你会因为我们这个年岁的男人无法克制的情欲而受到审判。判决是:忏悔并接受羞辱。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被制造成这个样子而忏悔。因此耻辱将加重,但我认为‘耻’无所谓比较级,承认它已经意味着把自己置于遭人唾弃的谷底。它会毁掉你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不过也许是另一个开端。你去试试吧,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于是,戴维走进《耻》的漩涡。
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情节在库切手里已经变成一种“情境”,就像一个光着头的犯人被带到强烈刺眼的光柱下接受众人的审视,戴维被一个个设置好的不光彩的处境困住,他试图挣脱,但是再次被卡住。如果戴维年轻三十岁,他受到的指责会大大减轻,至少库切认为如此。衰老的人就应当按照人们认为的方式生活,如果他不甘于寂寞,如果他的情欲还不肯衰竭,就必须感到耻辱?更有甚者,戴维从内心里蔑视审判,甚至暗唱赞歌,“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完全陌生的两个人投入相互的怀抱,使他们不顾一切地亲近、亲善……”但是同时,戴维又“觉得欲望这种负担,我们没有它完全可以活得很好”。
在一种通常的道德观看来,这本身就是一本耻辱的书。它所辩护的到底是什么呢?库切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去描述一个丑闻的主角?戴维的辩解是很脆弱的,只要轻轻一击,就可能像玻璃房子一样顷刻间倒塌。比如他混淆了情欲和爱情,比如他沉浸于放纵,却从不主动关心那些年轻女人对他的真实感受……库切对此是否心知肚明呢?从小说的层面上说,《耻》也不够完善,除了戴维,另外三个重要人物:和戴维发生关系又告发他、使他被驱逐的女学生,戴维的女儿露茜,为得到露茜土地唆使罪犯强奸她的黑人雇工,库切都没有深入他们的内心,让人有面目含混的感觉。即便是“耻辱”,库切的表述也不够清晰有力,好像他的思考依然只是正在路途,没有达到明朗。
但是,就像生活中的一个人,我们并不因他完美或优秀而愿意结交,或许吸引我们的只是他身上的一种气质。对库切而言,正是他诚挚的多思,尤其是那些一望便知很艰苦困难、不令人愉快、超越常规的命题,缠绕进去,是需要勇气的。或许他的作品不够宽阔坚实,思辩不够理性自信,但是自能打动一些和他一样多愁善感却又总是试图掩饰的一类人。
(《耻》库切著,张冲、郭整风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