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位诗人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寻找光明。我想这样的诗句同样适合失明后的博尔赫斯。 “在那漆黑一片的夜里,谁也没有看见他上岸”。博尔赫斯在自己的诗句里传递出从失明的阴霾中走出的瞬间感触,不仅谁也没有看见他上岸,而且谁也不会像他那样能够坦
然接受命运的安排,相反博尔赫斯在那片橙黄色的光晕里重新打理一个小说家对人生和艺术更加缜密的思考。正如英国诗人布鲁克说过的那样:失去双手而仍将触摸,因双目失明而仍将观看。博尔赫斯的名字最早出现在我国还是1961年的事,这一年《世界文学》杂志第四期上有一则动态消息提到他,寥寥几句话。博尔赫斯真正在中国大红大紫是20年以后的事。博尔赫斯从阿根廷走向世界,正是在1961年,这一年他以小说集《虚构集》和《阿莱夫》的“对现代文学有持久影响”同塞缪尔·贝克特(《等待戈多》的作者)一起获得国际文学福门托大奖,博尔赫斯对世界文坛的意义在于虚构,虚构的本质实现了对传统小说严格反映客观现实的格局的彻底颠覆,作家重新回到新的叙述自由。 博尔赫斯以短篇小说见长,《小径分岔的花园》是我们熟悉的短篇经典,但从我的阅读经验看,或许博尔赫斯的散文,尤其晚年口述的一些东西因为作家生活自身的厚重而更具震撼力,我们在阅读的同时分享了作家的思想与经历,看到了他俗世的一面,原来大作家也同我们凡人一样,所以也就不再畏惧他的漫漫雄文。因而我的经验是阅读博尔赫斯要从他的散文随笔开始。先将他的箱底倒腾出来,然后再进入堂屋。博尔赫斯曾经这样说道:“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当过20年英国文学教授,我常跟我的学生们说要少钻图书馆,不要读评论文章,要直接阅读原著,也许读原著一时理解不了,但总能从中得到享受,总能听到某个人的声音,一本书最重要之处是作者的声音,这个声音能打动我们,从博尔赫斯的散文随笔中我们不仅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而且还可以享受到他不加任何装饰的文字和情感。博尔赫斯一生的朋友《莫雷尔的发明》的作者比奥伊·卡萨雷斯说:成熟时期的博尔赫斯的文风更和谐,每一句干净利落地和下一句相连,随着岁月的推移,他的文字越来越简洁。但他的简洁却成为一种力量,看看他描述巴勒莫贫穷和冷漠的笔调:无花果树遮住了土坯墙;无论阴晴,小阳台都显得无精打采;卖花生小贩的喇叭声在暮色中逐渐消失……也有愉快的事情:庭院里的花坛,痞子昂首阔步的姿态,栏杆之间的天空。
博尔赫斯是个可爱的长者,“我始终不把自己当作盲人,我继续买书,不断地把书放满我的家,既然我已经丢失了那可爱的形象世界,我应该去创造另一个东西”,博尔赫斯所说的“另一个东西”指的是什么呢?就是去芜存菁,纯粹活在文学里,靠谈话与回忆来实现完整的自己。博尔赫斯自此之后自觉不自觉地成了一个文学“牧师”,他开始在世界范围内布道,为那些爱他的人,也为他自己。这样的壮举使博尔赫斯成为自1970年以后接受采访最频繁、出访国家最多的作家之一。在大多数时候博尔赫斯的讲座是改头换面的微妙重复,人们给他的爱超出他的想象,在娓娓而谈的余韵里博尔赫斯捍卫并保卫着自己的文学尊严,这样的生活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厌倦的意思,在如此神圣的时刻他将听众直接拽进他的讲述中,听众成了博尔赫斯的一部分,他太需要了,他失去了光明,他要与众人一起听到他自己的声音,我甚至这样想博尔赫斯失明后的大半生是那些坐在台下的拥趸者与他一起完成的,比起后者博尔赫斯更离不开他们,当我写下这样的想法时我觉得理解了这个不能再继续阅读的老人,一个靠阅读写作生活的人怎能见不到光明?每一个听众投向他的目光都是照亮他内心世界的一束火把,即使这样的火把里羼杂着怜悯与同情。这也就是博尔赫斯喜欢这句希腊古诗的原因:我希望化为夜晚,这样我才能用数千只眼睛看着你入睡。
博尔赫斯是一个书斋型的作家,阅读与想象几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在所有的作家中他最喜欢的是但丁。“四周一片岑寂,只有一缕清风飘忽不定,来也无名,去也无形”。时间在深夜中流逝,但丁的诗句好像是特为博尔赫斯留下的一抹剪影,文学的豪门之间无论中间隔着多少岁月,他们深邃的思想像一条河波光粼粼。博尔赫斯犹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条船,惟有自己知道哪里是他的驿站。来自喧嚣归于平寂,大师的夜航船终于靠了岸。 姚法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