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表叔是真的亲戚,不是铁梅那样的表叔。他们一位姓杨,一位姓刘。相同之处是:两个人都身材高大;都当过兵;都被炮弹炸掉一条腿;都是从大腿那儿没了。不同之处是:杨表叔当的是解放军,腿是被国民党的炮弹炸掉的,因此他是革命荣誉军人;而刘表叔的腿是给日本人的炮弹炸掉的,因为他当的是
国民党兵,所以他不但不能是荣誉军人,不打成历史反革命就够照顾他的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杨表叔待人和蔼可亲,正是解放军的作风。特别喜欢小孩儿,这可能是因为他家没有孩子的原因。据说我那表婶原是“窑姐儿”,人很漂亮,但是不能生育。他母亲坚决不让他要,哭着骂道:旺儿啊你要气死我了,娶了那女人咱家就断子绝孙了!可是表叔不听,腿都没了我还管什么子孙不子孙?还是娶到家了。他们两口子特别喜欢招小孩儿到家里去玩儿。我小时候几乎是天天泡在他们家。表叔常常从衣兜里摸出糖果来给我吃,以致他只要一伸手去摸衣兜我的眼睛就转过去了。当他摸出烟来时让我非常不舒服。
杨表叔本来是一个小地主,土改时斗地主把他关进了监狱。好像是1947年吧,前方吃紧,上面下令,凡关在监狱里面的人如果愿意戴罪立功就可以直接参军当解放军。杨表叔就报名上了前方。不多久就丢了一条腿,残废了。后来上级给他装了一条假腿。大约质量有问题,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开始我不知道,很奇怪他的腿响我的腿却怎么也弄不响?他说这是功夫。刚安上假腿那天,表叔兴冲冲地走出了门,一气儿走出五里路,结果腿给磨破了,痛得回不来了,坐在路旁又哭又骂。从他身上我知道了装假肢最大的困难是你的半截真肢要遭很大的罪。杨表叔是我们镇唯一的一个小照相馆的馆长。但是他不会照相。是政府安排的。
还有,杨表叔仪表堂堂,一些老人向我讲述某个人相貌好时总是说,嗨,那个人就跟杨瘸子似的那副相貌。
刘表叔和杨表叔最大的不同是他人很凶,就是国民党蒋匪军的作风。他凶恶得叫小孩子从不敢接近他。他讨厌小孩子,常常会骂我们:滚开!妈拉巴子的!“妈拉巴子”不是我们那地方的方言,在我们听来是一种洋骂法儿。这是他当国民党军官唯一带回家乡的官话。据说他已经当到营长了。他这副凶相就是我童年最早认识的蒋匪军的形象。他没有假腿,支着一根拐杖。有一次我也胳膊窝下夹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对伙伴说道,妈拉个巴子的,滚开!大家哈哈笑。没想到正被他看见,他一下子气得脸都青了,半天才吼出来,妈拉个巴子,你找死啊!
他当然不会有老婆,跟他作伴儿的只有两只羊。有一天他放羊,那时候太阳西斜,阳光照得他的那根拐杖看不见,只剩下一条腿,他看上去就是一个独腿的怪物,高大恐怖。
说起来真不可思议,刘表叔这条腿就是为杨表叔丢的。当年抽壮丁,因为杨表叔家有几十亩地,他们家就摊上一名。那时候抽丁是按土地抽的。杨表叔的母亲舍不得儿子去当兵,就找到刘表叔家———都是亲戚嘛。对刘表叔的母亲说,旺儿当兵家里就没人种地了,俺想叫你家石头去替他当几年,回来时我给他二亩地种。刘表叔家穷,能得二亩地是不容易的,就答应了。可以想象,刘表叔这样的凶人打仗当然是勇敢的,后来竟然当上了营长。可是台儿庄一仗,给日本人打掉了一条腿。回来时就这副样子了。杨表叔家给了他二亩地他也种不了啦。没想到的是后来杨表叔也去当了兵,也给炸掉了一条腿。杨表叔的母亲多次找人给杨表叔算过命,都说,这旺儿本来就是命定只有一条腿了,所以终归是要丢掉一条的。只可惜让刘表叔还搭上了一条腿。
解放时,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把他们的残兵败将刘表叔丢在了大陆。刘表叔的怨气难消,当然是看着我们小孩子都不顺眼。所以就穷凶极恶。
乡亲们因为他已经是个废人了,所以也不跟他计较,如果不是个废人,你想想,一个国民党的军官,不打他历史反革命还了得!
这次我回家乡,杨表叔和那和蔼可亲的表婶都没了。倒是刘表叔孤家寡人还活着,已经85岁了。我的伙伴问我,你想去看看他?我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吧。他那副凶样子仍然令我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