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过一场大雪,便足不出户地读了几位当红作家的书,没想到读出了腻味,贯穿其中的无非一个假字,于是乎索性将它们丢开,一边痛悔购买了这些“伪大”的著作。心下思忖,应该为自己的“趋名”心理好好做个检讨了,这是人身上的痼疾之一。
书架上有一本薄薄的苏青散文《谈天说地》。此书大约是三年前购得,却一直未及翻上一翻,薄薄的书脊上,已经覆了一层淡淡的粉尘。想一代才人苏青,晚年的冷遇多多,今番到了我处仍不得改观,实在有些大不敬。趁夜色正浓,听着巴赫的音乐,点了一支香烟,打开书页,不料竟一下子便被其率真的文字深深吸引,仿佛听到斯人爽快的话语和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它们自岁月的深处清晰传来。
这个苏青,给人最大的感受是,在脂粉气很浓的旧上海生活和写作,却能把话说得干净利落,没有一点脂粉气。她不伪贵族,总是很平民地与人拉着家常,一切都是率性而为。恰恰,这样的文章又能给人传递智慧,往往一语中的,刺疼了事物的核心,让其一针见血。如她谈男人,说“男人是坏的……他们喜欢年青美貌的女人,因为年青美貌直接能够引起性的刺激,因而发生爱,那就是真实。”谈女人,说“女人是神秘的,神秘在什么地方,一半在假正经,一半在假不正经”。她谈交友,说“一个女子不难得到半打爱人,却难交上一个朋友”,“女子是不够朋友的,无论两人好到怎样程度,要是其中有一个结了婚的话,友谊就进了坟墓。”她在“友谊”两个字的左右,加了醒目的引号。
另外,这个苏青,决不“小女人”,说起自家私密事来口无遮拦,如在出嫁的一日,坐在新房里将一泡小便撒在枕头里。出门到街上去看风景,不料三轮车夫打出一个响屁,结果是煞了兴致,此后再乘车时,便断要乘坐车夫在后的那种车子……这样的事,道貌岸然的作家写不出,或不屑一写,但它们恰恰是真正的生活。这些,苏青都写出了,奇怪的是竟更让人感到了她性格的可爱和文字的亲切。
这些发黄的文字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魅力却丝毫不减,当今的作家,哪个能经得起这番时光的晾晒呢。
苏青的晚年结局凄凉,世事的无常令人感慨万端。书载,1982年,69岁的她在曾让她一度走红的上海悄然离世,灵堂里没有哀乐和花圈,前来送行的亲友只有四五个人,全部送葬时间七八分钟。看后有些纳闷:后人呢?养了这多的儿女呢?其中的缘由,大概需要一个长长的考证。
那么今夜,苏青老人,就让晚生以这篇短文,献给你的寂寞吧。你落雪的坟头,像你留给后世的文字一样,定会在春天开出一片朴素的花。
(《谈天说地》散文集苏青著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