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而有节奏的耧铃声,曾响彻我心灵的每个角落,而今又烙在我脸上两行抹不去的泪珠……
难忘的耧铃声,早已落地生根,活在我的诗里,呼唤一切美的醒来。
我与在美文中传播耧铃之音的作者,相识于1946年的胶东解放区。他就是后来的名记者于德兄,真正的农民之子。
当时,我俩共同扎根于海阳县的农村。于德所在的工作部门为新华印刷厂,驻地台城,一个小村庄;我则先后在新华总店、胶东文协从事专业创作,并编辑《胶东文艺》半月刊,由于定期到印刷厂送稿,与校对股的于德、严阵等一见如故。
时逢1947年春荒,民主政府提出“不荒掉一亩地,不饿死一个人”的口号,干部不论级别高低,每人每天只供给半斤苞米,以掺野菜为主。但政府同时又强调,所有单位驻地周围5里地以内的野菜、树叶不准挖摘。
面对严酷的现实,老于和我都是迎着困难上,从不叫苦。我们在坚持正常工作的前提下,积极参加了拉犁和刨地。当时文协支书马少波还让我带上几个年老体弱的男女干部,提篮去挖野菜和撸树叶(杨、柿叶除外),常常要跑很远的路。大家多是农家出身,什么荠菜、苦丁子、笊篱头、板凳腿……有啥挖啥。老于和我抽空去村内采访,共同创作了民间歌曲《王大妈度荒》,刊登在《胶东文艺》封底上,对备战、度荒起了一定的作用。屈指算来,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我的耳畔依然飘响着老于拉起二胡唱着《王大妈度荒》那浑厚质朴的声音……
“第一次握手,就是永久携手的开始。”我的这句诗,恰好概括了老于同我几十年的深挚友情。
记得到了1947年之秋,广大胶东农村的生产恢复正常,英雄的劳动人民又生活在明朗的天空下,老于也情不自禁地挥笔写出了不朽的散文《耧铃》。这篇笔锋明快、意象深远之作,生动表达了农民群众的由衷喜悦和对生活未来的信心。
当年深秋,我作为前线记者,参加了海阳、莱阳反击战;次年,便南下进了古城济南,先后从事《山东青年报》和《山东文艺月刊》的编辑工作;1951年奉调开封河南省文联,与姚雪垠共同主持创作部的事宜;之后,再次参加土改,并挂职到农业社深入生活进行小说创作,这期间,疏于同于兄通信。1955年“反胡风”和1957年“反右”,我首当其冲,被人为地与老于割断了联系。
直到六十年代初,我重回济南亲人身边,老于闻讯第一个带上苹果来看我。当时他已是新华社山东分社的领导,而我只是拿身子当地种的穷“苦力”。两人相见,百感交集,彼此很少言语,紧紧拥抱,将两颗心贴在一起。几日后,我写了一束不成诗的长短句寄给了老于:“……在长年的困顿与煎熬中,/你送来的不仅仅是一篮苹果。//我遐想这些苹果的所在,/定是咱们战斗过的山坡;/而果心所珍藏的褐色种子,/也许就是当年铅字的遗落。//当你挎着家乡的苹果走来,/可否听到昔日战友在杜鹃啼血?/呵,感谢你不避风险走街串巷,/步入我蜗牛背壳般的寒舍……”
也就是老于,把这几个长短句牢记在心,躲过十年“文革”的劫难,在济南市委宣传部为我举办诗会时,把它朗读出来并写进了文章里,使它得见天日。这种难得的情谊,让我感动而泪流不止……
我在弱冠之年曾写过这样一个诗句:“没有眼泪的故事,是没有蜜蜂的花园。”却想不到,命运之神,竟然将两个把一切献给光明的人,无情地推进了痛苦的深渊……
让我万分难过的是,年纪小我7岁的于德,历经时间磨难从未向命运屈服,最终却被万恶的癌症击倒了!他孤独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和妻儿闻讯手捧鲜花前去探望时,老于已是形销骸瘦、极度衰竭!我又一次动情地拥抱了他。他以濡满泪水、黯然无光的双目定定地注视我良久,轻轻吐出了“患难之交”4个字。我难以承受,老泪纵横,肝肠寸断,欲言不能,情不自禁地在他深陷的面颊上深深一吻……若不是亲人拉开,我定昏倒过去……
人生一世,失去的往往是最宝贵的。亲敬的良友于德,终生追求光明,重友情,淡名利;目不视人之短,口不言人之过,是他最大的特点。他虚心好学,勤于动笔,堪为我之楷模。他不畏艰辛,曾到内蒙古分社主持工作数年,其间,经常有草原吹来的风叩响我的门扉……
此刻语言已失去作用,而掏心窝子话半句也说不出来。昏沉中,老伴和儿子将我搀出病房,一路仰卧车上,耳际只听到断断续续的耧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