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的离这远吗？还要再换车吗？”我轻轻地问身边的女孩。她和我刚刚在一家电视台组织的一个聚会上认识，马上，我们就要分手了。“挺远的，我要一直坐到底。”女孩温和地回应我。

　 我们俩的路都还长着，我们都平静地坐着，平静地看着窗外面的夜色。

　 “大姐，我给你看看他的照片吧。”女孩叫我大姐，我的年龄和经历看上去都要比她老成得多。但是当女孩伸手从内衣的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一个塑料的钱夹，再翻开钱夹露出里面的一张方寸的照片来的时候，我的年龄和经历里却没有了一点经验，一句适当的话语。我接过来仔细地看那张照片，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照片上是一位年轻的男孩，他还完全是个学生的样子，光洁的脸上有着明亮的眼睛，是一对父母的刚刚长起来了的可爱的孩子，但是他却已经因病不在了。下午的时候，女孩对我讲了他的故事。他是女孩的男朋友。他们已经订过婚了。但是有一天，男孩却因腰疼突然查出了肿瘤。这是一种特别的肿瘤，它的可能性极小但死亡率却几乎是百分之百。年轻的血气方刚的男孩几乎从来就没有体验过什么是病患，他怎么能相信生活就要在他的面前消失了呢？他又怎么能知道正在一天天逼近他的是什么呢？女孩也不相信不知道这一切，她只是在悲哀的心中充满了爱情，只是决心勇敢地与他去面对这一切。

　 女孩从此开始了陪伴男孩治病的一段生活。她和男孩的父亲一起，跑一家一家的医院。男孩也很勇敢，他几乎从来就没有说过痛苦。他要在亲人面前保持乐观。但是最后，这个男孩再也吃不下一口饭去了，他开始昏迷了。当他最后一次醒过来以后，他知道他不行了，他知道他吃不进饭去就更不行了。他就要求女孩扶他起来吃饭。他费力地吃进去了一小口，就再也吃不进去了，生命对他采取了残酷的拒绝的方式。这时候的男孩一下子拉住了父亲的双手。小时候，他没有能力做的事情，都是拉着父亲的手，乞求有力量有经验的父亲帮助他，只是许多年了许多年了，他都不再跟父亲要求什么了。他已经长大了。但是现在，他又像小时候一样地拉住了父亲的手，他流着眼泪说：“爸爸，救救我吧……”

　 女孩对我讲她经历的这一些记忆的时候，她的眼泪在几年之后依然难以克制地涌流了下来。我的眼泪也涌流了下来。我仔细地看男孩的照片，但我其实一点也没有记下具体的什么，我只是深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年轻生命的无奈的逝去和他留给亲人的一直难以消除的痛苦。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在人类的生活中，会有不时的欢笑和幸福，也永远会有一些类似以上所述的生命的遗憾和痛苦。会有一些人轻易地就走过了痛苦，开始了新的生活，也会有为爱过的人长久地保留着记忆的女孩。永远会有。

　 此刻，我真的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我有时真的说不出，人是尽快地忘却自己的过去和亲人好，还是长久地记忆在心中好。人的忘却，是本能的一种保护作用，它使生活轻松容易，使我们只寻求及时的个体的适应和满足，而不寻求其他的联系和意义，就像只跟随着季节生存和前行的物种。而记忆，则是生命与生命、生活与生活的联系，它形成着人与人彼此间的感情，使我们在生活的背影里反思。它沉重，但是深情和理性。我把照片还给女孩，女孩接过去合上钱夹，再无声地装回了内衣口袋里。我们俩都沉默着。汽车在我们的沉默中向前行驶着。

　 又是两年过去了。生活在人们的身边继续前行着，新旧交替着，仿佛粗枝大叶地很不在意发生在它里面的任何细节。只有人的心灵在扑扑地跳动着，能够感知和理解自己甚至面临的一切。春节的时候，女孩在电话里问候我。我也在电话里问候她。她在男孩离去以后，没有结婚，也没有再恋爱，一年一年的，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