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织锦也不愿意叫她姐姐，这样太亲昵，像故意要讨好她似的。织锦不愿讨好柳如意，甚至常常觉得她贱，天生一身贱骨头，当初，为了逼罗锦程结婚，她寻死觅活。在父母的威逼下，罗锦程遂了她的愿，可结婚刚刚一年，也就是兜兜出生后刚满一个月，罗锦程就和她离了婚。这样的打击，不是每个女人都 能承受得住的，爸爸妈妈也觉得因没管住儿子犯混而对不住柳如意，在离婚当天，二老就对柳如意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他罗锦程可以不要她这个老婆，但是他们认她这个儿媳妇，只要柳如意愿意，她可以一直住在家里。

    柳如意当即伏在婆婆肩上大哭了一场，她决定留在罗家，罗锦程则出去租房另住。后来，织锦想柳如意之所以不搬离罗家，或许是她压根就无处可去。柳如意娘家两个哥哥，大哥一家三口住在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二哥一家三口和父母挤一套两居室，小侄子还不到一岁，就被二嫂以种种借口打发到爷爷奶奶床上去了，人老了，不抗挤，老爷子只好在卧室里又支了一张行军床。即使她柳如意有些志气地离开罗家，住在哪里？就她那点工资，租房子是很不现实的。

    织锦虽没喜欢过柳如意，又觉得她可怜，罗锦程那样狠心地抛弃了她，她竟还死心塌地地爱着罗锦程，指望日后他能浪子回头，可就织锦对哥哥的了解，知道这只能是柳如意一个人的幻想而已。

    织锦和柳如意进了病房，病床被摇起了一半，看上去，父亲的精神不错，妈妈正在喂水。见她们进来，父亲摆了摆头，示意母亲不要喂了。三岁的兜兜在织锦怀里呆不住，像虫子似地扭打着身子要下来，织锦放下他，他就满病房蹦达起来，柳如意低低地喝止他也不听。

    织锦见父亲直直地看着自己，便走过去，坐在病床上，笑了笑说：“爸爸，我想好了。”

    父亲也笑了一下。

    织锦又说：“爸爸，其实我和你一样，是重守诺言的人，否则我完全可以为了哄你高兴答应你一千次又反悔一千次，但是我没有，因为轻易就推翻自己是对自己的轻薄。”

    病房很安静，织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很是轻松的口吻说：“我答应了，和何春生结婚。”

    兜兜听见了，跑过来说：“姑姑，你要做新娘子了？”

    织锦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出了病房，身后，响起了些细微的嘈杂。

    站在病房走廊的织锦，终于，泪流满面。织锦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坏了，全身所有的液体争先恐后地从眼里往外逃，她怎么也止不住它们，她开始发慌开始害怕，身体会不会被流干了？

    在她滔滔的眼泪里，父亲含着一块巧克力心满意足地走了。

    遵父亲的遗愿，丧事办得很简单，但，悲伤的情绪，像水一样，把织锦和母亲浸透了。母亲像失去了亲人的孩子，依在织锦肩上，不停地掉眼泪。她不哭，只是掉眼泪，她已经习惯了一切都由丈夫作主，丈夫一下子走了，给她的感觉就是，冷不防地她被抛弃了，而且，没回头的可能。悲伤于织锦也是真实的，除了在何春生这件事上，父亲还是完美的，他从不用打骂来体现做父亲的尊严，而是一种气势，小时候，每每她和哥哥做错了事，不消打，只要父亲一瞪眼，他们就吓蔫了。

    另一个伤心人是柳如意，在办丧事那几天，冷不丁里，家里响起了哭声，那一定是柳如意的。她的伤心，也是真的，因为只有父亲才能震住罗锦程，那个为她撑腰，让她感觉自己依然是罗家儿媳妇的老公公就这么走了，她的人生角色忽然地需要重新定位了。罗锦程默默地走家里走来走去，每每听见柳如意的哭声，便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他用鄙薄的眼神扫她一眼，重重地咳嗽一声。

    父亲的去世给他的震动很大，人生无常，不过尔尔等等词汇，是父亲去世后他想得最多的词汇。

    何春生也来了，父亲去世前，曾让罗锦程给何春生打了电话，等电话接通，父亲颤巍巍对何春生说：“和你妈定个日子吧，织锦答应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