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一天晚上,张闹终于浓妆艳抹地来了,说她浓妆艳抹,是因为她脸上的粉擦得比原来的厚,眉毛画得比原来的细,衣服裤子显得比原来的贵,皮鞋比原来的尖,手里挽着一个月牙形的棕色小皮包,看上去就像我爸那个时代的资产阶级小姐。她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吊着的那只脚不停地晃
动,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把舞台上下打量一遍,扭过头来盯着我:“你不是说要谈一谈吗,干吗不谈啦?”我又开了几盏灯,让仓库更亮一些,然后坐在床上,双手抱头,不知道从哪里开谈。她说:“你是想好好过日子,还是愿意分一半仓库给我?” “能不能……不、不离婚?”
“你不是一直想离吗,怎么又反悔了?”
“我想要孩子了!我想当爸了!我有这么大的仓库,枕头边却是空的,我要这个仓库干什么?”我呼地站起来,迈开大步,在舞台上来回走着,“只要你专心跟我过一辈子,从前的那些臭事我都可以掐掉,都可以不计较。不再跟于百家来往,你做得到吗?你要是做得到,我就把仓库的钥匙交给你。”
“这有什么难做?你曾广贤要是早这么大方,我们的孩子都可以上街打酱油了。”
她激动地站起来,提着包向我走了一步。我走到她面前,想抓她的手,却又缩了回来。我连老婆的手都不敢抓,让你笑话了,但当时我真的不觉得她是我老婆,是不是男人跟女人没上过床,就是领一百张结婚证也没有夫妻的感觉?你说什么?现在就是上了一百次床,只要不领结婚证同样没有夫妻的感觉。这么说上床和领证,两者缺一不可,我又扯远了,还是回到当时吧。
张闹说:“你真的舍得把这仓库给我?”我把钥匙递过去:“说好了,你不能再跟于百家。”她不仅不接,反而发出一声冷笑:“别拿这个来哄我,我又不是小孩。明天你把锁头一换,我要进来,那除非爬窗户。”我拍拍胸口:“不信,我可以写张保证书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不再跟于百家好。”
“好啊,那你现在就写。我要是再跟于百家好,就让我得癌症。”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揭开木箱,掀起席子,也找不出一张干净的白纸,更找不出一支有墨水的钢笔。我说:“要不,你跟我到新家去,到了新家,我马上给你写保证书,如果你不放心,订合同也行。赵阿姨都说了,她铺那个新床,就是为了让我赶快有个孩子。我第一晚睡新床就没想别人,只想你。”她哈哈大笑:“曾广贤,你不觉得我们像演戏吗?”
“干、干吗像演戏?”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舞台。”
我跳下舞台,把刚才说的又说了一遍。她捏了一把我的脸:“没想到你这么可爱,明天我就搬仓库来,说好了,你要把仓库的一半写给我。”我点点头。她扭着屁股走出去,那姿势就像蛇。
第二天晚上,张闹真的来了,她跟赵山河点了点头,推门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爸,就坐在我的卧室里,不停地玩弄一只镀金的打火机。她的拇指向上一撬,打火机的盖子乓地弹开,带出一串好听的钢声,等钢声慢慢消失,她的拇指一压,打火机的盖子嗒地关上。她的拇指不停地撬,不停地压,打火机不停地“乓嗒乓嗒”。这时,我才发现在她那根应该戴丈夫戒指的手指上,已经有了一颗粗大的戒指,金黄金黄的,起码有电灯线那么粗。我伏在床上写保证书,内容是只要她愿意跟我过一辈子,那铁马东路37号的仓库就有一半是她的。写完,我在上面按了一个鲜红的手印,递给她。她接过去:“你爸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舍得把仓库分给我,真不容易呀!”
“小池都疯了,小燕都快当妈了,我折腾去折腾来,都长白头发了,仓库算老几呀?找个老婆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我脱光衣裤,赤条条地钻进被子,“你还等什么?我就不相信我们弄出来的孩子不比他们的漂亮。”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细长的进口香烟,叼上,点燃,轻轻地吸轻轻地吐,手里仍然玩着那只打火机,好像在故意考验我的耐心。(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