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我爸成了植物人!这个结论绝对不亚于冬天打雷夏天飘雪,而我和赵山河却保持了高度的冷静,没有哭,没有笑,没有多余的肢体语言,只是木然地回到病房,盯着我爸发呆。忽然,赵山河一转身,抓起陪床上的枕头,朝我砸来。她不停地砸着,砸得枕头里的棉花满屋飞舞。
“都怪你,当初你要是不跟你妈告密,我哪会那么快嫁出去,哪会嫁给一个火车司机,哪会挨那么多拳打脚踢,哪会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孩子。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别跟你爸说仓库,可你就是不听,硬要跟他说,你少说两句死得人吗?你把他说成了一个废人,你高兴了吧?现在你干吗不说了?你说呀!我好不容易盼到今天,以为能过几年我想要的生活,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的命怎么这苦呀……” 赵山河打累了,扑在床上呜呜地哭。我递过一张毛巾,她一把打掉。我抹了抹沾在脸上的棉絮,蹲下去捡散落的棉花,捡满了一手掌,我就把它们塞进枕头的破洞。地板上的棉花越来越少,枕头越来越胀。
等赵山河一离开医院,我就掩上病房的门,摇晃我爸的脑袋:“爸,你醒醒,你快醒醒!你说过睡懒觉的人没钱花,你干吗睡了这么久还不起床?爸,单位通知开大会了,你快醒醒呀!以前只要一说开大会,就是外面结冰坨子你也会从被窝里跳起来,现在你干吗不跳起来了?爸,单位开会啦,你快醒醒呀!”我爸的脑袋在我手里偏过来偏过去,除了鼻孔的气息,别的都像塑料做的。我掐了掐他的耳朵,他没有反应,我用嘴巴咬他的胳膊,上面都咬起了牙齿印,他也没喊痛。
“爸,知道仓库会把你吓成这样,当时我就不应该跟你多嘴。我很后悔没听赵阿姨的,假若当时我听她的,跟她到门外去,也许我就不会跟你说仓库了,那你就没机会激动成这副模样了。爸,你别这样,你要是真的醒不过来,那我就成罪人啦,我可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我一边说一边扬手扇自己的耳光,扇得一声比一声清脆。有一次,我扇得忘记了时间。
赵山河推门进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别扇了!再这么扇,你也会躺到床上去,和你爸一个模样。”我挣脱她,偏要扇,既然她都看见了,我就扇给她看,让她知道我有多后悔。她看着我,忽然把手扬起来,在她的脸上扇了一下:“你以为光你懂得扇巴掌吗?我也想扇自己。开始我还弄不明白老董为什么会突发慈悲,后来才知道他在跟我离婚之前,专门到医院打听过你爸的病情,他是懂得你爸再也不能起床了才愿意跟我离的,否则,他不会放过我。要是知道他的心这么好,我就拖死他,让他离不成,结不成,让他一辈子都没后代。”
赵山河的话让突然我渴望起有自己的后代,我把我的想法跟她重复了一遍。她指着我的脑门骂:“我给你铺那么暖和的床,就是想让你快点离婚,把小燕娶回来,给我和你爸弄个胖孙子抱抱!”
要不是赵山河提醒,我差不多把小燕从脑子里抹去了。十二号那天,我把三个月的工资全部从存折上领出来,买了一双张闹那样的皮鞋,一件张闹那样的高领毛衣,外加一大网兜苹果,骑上单车去看小燕。我敢这么大手大脚地数钱,全仗着有铁马东路那间仓库。当初小燕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闹离婚,现在都两年过去了,她会不会骂我不守信用?会不会像小池那样闹自杀?一路上,我都在想怎么安慰她,怕她哭鼻子,我就在一家新开的小卖部停下来,买了两张手帕揣进衣兜。有了这两张手帕,我的底气足了,单车踩得比刚才快了。
远远地,我听到蹩脚的琴声从小燕敞开的房门传出来,走到门口一看,胡开会正对着小燕挺起的腹部拉手风琴。他们看了看我,也没停下,而是把那一曲《我的中国心》演奏完毕,才跟我打招呼。胡开会放下琴,朝我点点头。小燕说:“开会刚刚学会拉这玩意,为了给孩子胎教,现在我们连英语也得学上几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