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天外飞来的横祸。年打雷小心地扶起筱月月,为她揩净身上的泥尘泪水,要把倒在地上的马拉起来时,这才发现马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一来两人算是落进倒霉窝里,哭不得骂不得、进不得退不得
,眼见天色已沉,只得向不远处的一个村子走去。倒霉归倒霉,年打雷心里并不胆怯:分区独立营在这一带是很有威名的,凭着他要找顿饭吃,再借匹马或骡子继续向双城集的行程是不成问题的。然而没等两人走近村口,一阵风啸雨骤,展工夫的追捕小组出现了。年打雷大吃一惊,慌忙屁股一转脑袋一缩,拉着筱月月朝向村外的山上奔去。    展工夫和他的追捕小组向前追过一阵,发现了那匹跌断脚腕的马,随之向村子追来,并且发现了年打雷和筱月月。
   “站住!看你这个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小老婆向哪儿逃!”
   “营长!我是二排长,快跟我们回去吧!”
   “不准跑!回来!再跑就开枪啦……”
   先是边追边喊、追一阵喊一阵,见没有回应就一边追一边“叭勾———叭勾———”地打起枪来。枪先是打在头顶,嗖嗖地吱吱地;见还是没有理睬的意思枪口就放平了,子弹就在年打雷、筱月月身边“口兹口兹”乱飞,几次差一点在两人身上落下血窟窿。一个营政委竟敢命令战士向自己的营长开枪,年打雷禁不住红了眼珠子。“展工夫!你这个王八蛋!”他骂着,拔出枪要回敬一番,可看看吓软了腿儿的筱月月,只得把枪收了,三十六种神通一齐拿出,把筱月月弄进了山腰上的那片橡树林。
   橡树林挡住了子弹,年打雷却一点不敢放松。他知道展工夫既然敢开枪就决不会罢手,当即背着、抱着、拽着筱月月,朝向山后的一片坳地奔去。3年前他与日本鬼子在这一带周旋过,知道那里有一个山洞,只要进了那个山洞,不要说黑灯瞎火,就算是光天白日,也任凭展工夫折腾去了。
   好在3年的时间不长,年打雷没
   费多大气力就找到洞口,把自己和筱月月塞了进去。洞里一点变化也没有,石壁依然滑滑的亮亮的,地上依然铺着茅草麦楷,那茅草麦楷比起三年前似乎还要厚一些软一些;年打雷知道那是有人时常光顾的缘故———这山洞原本就是情侣幽会的地方呢!年打雷四肢大张地朝向地上一倒,摆出一副神游太虚的架势。筱月月却吓坏了,一动不动地站着,满身满脸都涂满了疑虑和惊惧。
   年打雷故意不予理睬,直到筱月月小声地、悲切无比地哭出声儿,才猛地把她搂进怀里,又重重地压到了身下。
   山上,展工夫折腾了半宿只得退去。退下又在路口守候了两天,直到认定年打雷和小老婆逃走了,才悻悻然地回驻地去了。
   两天,对于筱月月实在是千载难逢、一日胜过三秋的时光。年打雷说得不错,她确是苦人家的孩子。母亲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父亲是大字识不了几个的铁匠,筱月月10岁时却被父母送进一所私塾,跟着有钱人家的男孩子学起了“人之初,性本善”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父亲在时一切不成问题,可当父亲一场大病丢下母女两人,事情就大不一样了。上学的事不说自停。没多久,母亲又只得以帮助偿还债务为条件,把女儿送给卓立群做了五姨太。那时筱月月17岁,两座乳峰已经让男人们艳羡不止顾盼不止了。卓立群对这个五姨太痛爱有加,可他的生意在烟台大连,东沧除了老家只有几百亩土地;一年中的8个月他在烟台大连,另外4个月,除掉跑青岛上海的时间才是留给东沧和筱月月的。那使青春年少、气血如潮的筱月月,总是怀着一种说不尽的孤独和饥渴。那天碰上了喜事(什么喜事并没有说),卓立群从烟台回来喝了几盅酒就上了床,说要好好地品一品少夫人、美一美少夫人。哪想没等开始就遭遇了那场大祸。眼看卓立群成了枪下鬼,眼看自己被抢进营地,筱月月认定碰上了土匪;然而在进到那座民房之后,在轻声细语地哄着她喝了几口水之后,年打雷提出的竟然是要做他的老婆。
   “老婆,我想要的是老婆不是压寨夫人,你懂吧?”
   筱月月哆哆嗦嗦,不知道在这位须黑面紫、腰别盒子炮、杀人不眨眼的男人眼里,“老婆”与“压寨夫人”有什么不同。
   “别害怕,跟你说了别害怕!我们是解放军不是土匪,我们是决不会欺负你的!”年打雷和颜悦色。为着让筱月月相信,特意露出一口白牙,又向筱月月伸过一只手。
   “别!别靠前!别……”筱月月惊惶地退缩着。一间小小的民房,又实在没有多大退缩的余地。
   “哎呀,说好别害怕别害怕,你怎么就听不进呢!……你看看我像个土匪吗?像个欺负人的样儿吗?”年打雷有心靠前,筱月月突然大叫起来。叫声尖酸而凄厉,以至于让年打雷也吃了一惊。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和筱月月紧裹着的一床毛毯,这才把手枪放到一边,找到那件扛人时随手抓起的衣服。他把衣服扔到筱月月面前,背转身站到墙边,筱月月这才慌忙扔了毯子,把衣服穿到了身上。
   穿了衣服的筱月月就自如得多,对立和抵触情绪少得多,开始把年打雷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年打雷说镇压卓立群完全是因为他罪有应得,执行的是上级的命令,而“请”她来则完全是因为自己心痛她、可怜她、喜欢她,想让她做自己的老婆———惟一的、明媒正娶的、一辈子相好相守的老婆;如果她实在不愿意,他宁可把她送回去也决不会逼迫她、强制她。不过他发誓一辈子对她好,比卓立群和任何一个男人都一百倍一千倍地对她好;如果他骗了她或者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就让他像卓立群一样不得好死。这样说了一遍、两遍、三遍,直到说到第十遍第十一遍时,筱月月终于露了笑脸,终于让他握了自己的手亲了自己的脖子。而这一握一亲,独立营营长身上积聚了二十九年的那股男人的激情突然喷腾而起,惊涛般地淹没了自己,淹没了筱月月,淹没了山川河流日月星辰……
   狂涛持续了两天三夜,到第三天实在饿得不行累得不行时两人才爬出山洞,找到一户老乡家里,吃了一顿饱饭借了一辆骡车,急急匆匆向双城集赶去。到达双城集是又一个两天两夜之后,年打雷得到的消息是司令员已经回分区去了。他觉出不妙,连忙向回返。返回没等见到司令员,保卫科先把他和筱月月“请”了去。这一“请”就是五天。审查来审查去,除了阶级立场不清、非得娶卓立群的五姨太做老婆和私带五姨太离队之外确乎没有别的问题,事情才提到司令员面前。司令员先找来筱月月,问准确是真心要嫁年打雷,跟着年打雷跨山蹈海在所不辞;接下找来年打雷把两条路摆到他面前:要么与筱月月一刀两断,继续回独立营当营长去,要么与筱月月结婚,转业回老家做基层工作去。乞求、争辩、发誓、跺脚、骂娘、抹眼泪、呼天号地……十八般武艺搬出司令员依然不为所动,他只好带着筱月月回东沧县去了。
   消息传进展工夫耳朵时展工夫正在吃饭。晚霞在向地下收,星星在向天上爬,一座农家小院的空地上,蹲着和站着不下20几名干部战士;一律捧着碗,用两根又短又粗的木筷,比赛似的向嘴里扒着苦菜豆沫团和棒面地瓜粥。展工夫只是身边多了一个凳子一张桌子。听着汇报,他眼前出现的是两座乳峰,太阳似的放射着光芒。
   汇报结束,展工夫说:“真是太便宜了那小子!”
   苦菜豆沫团和棒面地瓜粥扒完了,展工夫倒了半碗水,就着一口萝卜咸菜,把碗里残留的棒子面和地瓜沫儿倒进嘴里,这才把碗筷一扔,重重地擂了一下桌子说:
   “真是太便宜了那小子!”(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