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想知道。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你会知道的。苏五月只好乖乖闭上嘴。 郝阿姨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训导林朵朵：复杂啊。表面看起来好像都是左翼阵营的美国人，可政
治素质就大不一样。毛主席不是说过吗？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你看，霍普金森先生一家……啊，就是苏五月的房东，人家的觉悟。到底是老共产党人的后代。苏五月，你说说，你们房东有过大白天不穿衣服光着身子在屋子里瞎转悠的时候吗？ 苏五月干瞪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蒂娜。蒂娜就是爱光着屁股在屋子里瞎转悠。还有谢莉和苏珊。她们常常洗完了澡，光着身子在房间里乱跑。
说话啊，苏五月？郝阿姨坚持要问出个结果。苏五月只好勉强“嗯”了一声。
她想，郝阿姨问的是房东，那么暂时应当忽略蒂娜、谢莉和苏珊。幸亏霍普金森先生和太太在她面前一直都体面地穿着衣服，不然，郝阿姨会多丢人啊。
就是嘛。我这个人看事情很少看错。所以，你们几个人当中，还是苏五月目前的生活环境最让领导放心。听说，你最近的学习成绩也提高啦？你那个同学，叫什么……啊，蒂娜，那个女孩子不错，革命家庭的孩子，对你肯定帮助不小。
苏五月脸皱巴起来，像咬了一口苦瓜。帮助！她在背后冲自己放了那么些暗箭，苏五月都被她帮得快成刺猬了。要是生说她跟革命也能扯上关系，那就像是太平洋淹死一只老母鸡，你在纽约喝口自来水，却夸耀说喝了鸡汤。
五月，你嘴里嘟囔什么？苏五月一愣。哦，我是说……蒂娜。
面对郝阿姨期待的目光，苏五月无路可逃。她看到了郝阿姨坚信不疑的目光，看到了郝阿姨满脸的乌云中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丝青天。她若不点头，只怕转眼又要变成倾盆大雨了。
苏五月迟疑了片刻。在这片刻中，郝阿姨的目光仿佛变成了两只手，用力拧着她的耳朵，让她不能摇头。
她还行吧。是啊———。
郝阿姨长出了一口气。郝阿姨的这一声长叹中表示出她是多么的操劳。而让林朵朵苏五月她们听着，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大大辜负了领导们的一片苦心。
好啦，先这样吧。你们不是还没吃饭吗？下去吃饭。
林朵朵迟迟不肯站起来。她的眼睛粘在郝阿姨的身上。
郝阿姨，我今天……不用回去了吧？郝阿姨瞪她：谁说的？林朵朵半张着嘴。
在组织上作出最后决定之前，你还是得回去。一会儿我要个车，送你回去。
郝阿姨的话说得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林朵朵低下头。
苏五月看见林朵朵的嘴唇在抽搐，接着，泪水从她的脸上扑簌簌地滚下来。
哭，又哭。你回去，看她能吃了你？我不想回去，不回去嘛。
这不能由你说了算。别忘了你的身份。还是红小兵干部呢。
这会儿的林朵朵想到的全是回去后的刀山火海，红小兵干部这个头衔儿一点儿救不了她，所以仍然在哭。
苏五月忍不住劝着：别哭了，林朵朵。明天领导开完了会，你就可以回来住了。
怎么？你苏五月已经替领导做主了？
郝阿姨的枪口径直转向苏五月，她只好马上大气不出。
可郝阿姨眼睛仍然在苏五月身上找毛病。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哦，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回来有事？
我，嗯……
苏五月瞟着郝阿姨挑刺儿的眼神，满肚子的话瞬间都变成了鱼骨头，横横竖竖从食管一直扎到嗓子眼儿。
快说啊？郝阿姨催促。我，我是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郝阿姨拿起话筒：哈喽？
电话里的人很客气地回答了郝阿姨“哈喽”。电话里的人向郝阿姨问过好后，仿佛还在询查什么。
噢———霍普金森先生，对对，她在这儿，在……
郝阿姨捂住话筒，低声对着苏五月斥责：不像话，你出来是不是没跟房东打招呼？
苏五月被郝阿姨的语气吓住了，不由语无伦次：我刚才来，就是没打招呼……哦，不，就是想请您给他打个电话的。
郝阿姨狠狠挖了苏五月一眼，对着话筒说：五月没事儿，她在这边吃完晚饭就回去。什么？你来接她？好，好。这孩子，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郝阿姨挂了电话。
自己人就是不一样，你看看人家霍普金森一家的觉悟。
郝阿姨由衷地感慨着，审视了面前的两个小丫头一眼：你，你们俩，还有事吗？
林朵朵抽泣着不吭声。苏五月不免垂头丧气：没有了。
二十一、九可以减几次二
苏五月是被霍普金森先生用车子接回家的。
霍普金森先生的“道吉”车里暖气开得足足的。霍普金森先生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面，似乎在思索问题。苏五月一声不吭地坐在霍普金森先生旁边，假装也在思考问题。
后来，车子停在一个交通指示灯前面。霍普金森先生的目光慢慢游离到马路两边，游离到那些晶莹华美的橱窗上。
苏五月没有看橱窗，而是凝视着眼前的车窗玻璃。玻璃反映着街道橱窗里的景物，那亮晶晶的雪花，美丽的麋鹿，雪橇，包扎着红绿丝带的礼品盒，和挂满饰物的圣诞树都在玻璃上闪烁。一眼望去，像无数根棍子从天上打落下满地的星星。
霍普金森先生突然说：下星期就是圣诞节了。
苏五月轻轻“哦”了一声。圣诞节，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礼物？不，谢谢。我不需要礼物。
霍普金森先生迟疑了一下：其实很多时候，礼物就是为了把快乐和别人分享。
苏五月没吱声。她没有快乐，自然提不上分享。
交通指示灯变颜色了，霍普金森先生松开脚闸。汽车继续向前行驶，两个人又沉默起来。
车子又开了一小会儿，回到了霍普金森家的附近。
在霍家楼下不远的食品店里，霍普金森先生买了一加仑牛奶，又给苏五月买了一个大大的鲜草莓奶油雪糕。他一声不响地站在苏五月的身旁，看着苏五月把那个有红有白的雪糕全部吃完。
回到霍家，谢莉和苏珊已经睡了。蒂娜探头在走道上闪了闪，便不见了。
霍普金森太太迎上前，一边说电视刚刚预报今天晚上要下雪，一边接过了丈夫手里的牛奶桶。
苏五月奇怪她们怎么能表现得那么自然，好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几个小时前曾经消失和现在的重新出现。好像自己只是跟霍普金森先生一同外出了几分钟，为大家买回了第二天早餐需要补充的高蛋白。
但在苏五月的卧室里，衣柜上那些丑陋的图案依旧纹丝不动地保留在那儿。苏五月望着它们，知道它们是洗刷不掉的了。事情就像是这些图案，既然发生了，就牢牢地涂抹在每个人的心里，擦也擦不掉。
林朵朵最终还是没能从玛德琳·曼森小姐那儿搬出来。
事情没林朵朵想得那么简单。给林朵朵找个新房东并非不可，但找新房东的事得由小红房子学校出面才能办。郝阿姨刚刚向女校长提及玛德琳·曼森这个名字，女校长就喜笑颜开地告诉她，曼森小姐要到中国去了。曼森小姐一直很喜欢中国。她已经得到中国政府的邀请，将于明年春天访问中国。
这个消息让郝阿姨的脑子出现了一个急转弯。她愣愣地思索着女校长的话，把后面的谈话内容全盘取消了。
她得慎重。现在，换不换房东成了重大外交问题了。
一个宣称喜欢中国的百老汇女演员要访问中国。这个女演员是一个在美国留学的中国孩子的房东。这个房东有时疯疯癫癫不穿衣服。这三者中间没有必然关系，但这三者中间却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不能提搬家的事，起码现在不能提。
郝阿姨不由想起在欢迎尼克松访华的国宴上，周恩来总理向尼克松敬酒时的举动。总理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往日，他在酒宴上和其他国家的来访者碰杯，总着意用自己酒杯的上沿儿去碰对方杯子的中间部分，以示对访客的尊重。可当他和尼克松总统碰杯时，却小心地将自己酒杯的杯沿儿与尼克松的杯子持平。这一碰漫不经心却意味深长，让多少明眼人口服心服。这就是学问，外交圈儿里的水深了去了。（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