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西门牛还是那么静卧着,仿佛一道沙梁。使牛汉子们拉开架势,一个接着一个,比赛似的,炫技般的,挥动长鞭,打在西门牛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声追着一声。牛身上,鞭痕纵横交叉,终于渗出血迹。鞭梢沾了血,打出来的声音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凶狠,你的
脊梁、肚腹,犹如剁肉的案板,血肉模糊…… 他们终于打累了,揉着酸麻的手脖子,上前察看。死了吗?没死。西门牛紧紧地闭着眼睛,腮上有被鞭梢撕裂的血口子,血染红了土地。从来没见过这样倔强的牛,那些打牛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叹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都有些羞愧之意。如果他们打的是一头猛烈反抗的牛,他们会心安理得,但他们打的是一头逆来顺受的牛,这就使他们心中生出疑惑,许多古老的道德准则,许多神鬼的传说,在他们心里翻动起来。这还是头牛吗?这也许是一个神,也许是一个佛,它这样忍受痛苦,是不是要点化身陷迷途的人,让他们觉悟?人们,不要对他人施暴,对牛也不要;不要强迫别人干他不愿意干的事情,对牛也不要。
那些打牛的人,似乎都动了恻隐之情,劝说金龙罢休,但金龙不罢休,他性格中与牛相同的那一面,犹如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睛,使他的五官都变化了位置。他嘴巴歪斜着,喷吐出臭气,身体打着颤,脚步轻飘飘,犹如一个醉汉。他不是醉汉,但他丧失了理智,邪恶的魔鬼控制了他。就像牛要用宁死也不站起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自己的尊严一样,金龙要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一切手段把牛弄起来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他的尊严。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倔的碰上了更倔的。金龙把蒙古蛇尾母牛牵到西门牛前边,把连接着西门牛新扎铜鼻环的缰绳拴在了蒙古母牛套索后边的横棍上。老天爷哪,金龙是要用一牛之力,牵拉西门牛的鼻子啊。谁都知道,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牛之所以能够被人役使,就是因为鼻子上被钻了孔拴了环。无论多么蛮横的牛,一旦被控制了鼻子,顷刻间就会变得服服帖帖。
金龙对着那头浑身颤抖的蒙古蛇尾母牛的屁股猛擂了一拳,那母牛,腰杆子扭动着往前窜去。绳套被抻紧,那鼻环自然被抻紧,西门牛的鼻子被拉得长长的,犹如一块灰白的胶皮,眼见着就要被撕裂了。西门牛的头被迫昂起来,但它的身体依然不动。然后,西门牛的鼻子,伴随着一声脆响,从中间豁开。昂起的牛头,沉重地砸在地上。蒙古蛇尾母牛前腿扑地跌倒,但它随即就爬了起来。
西门金龙已经彻底疯了。他像一匹受了伤的狼一样哀嚎着,跑到沟边,扛来了几捆玉米秸秆,架在了牛的屁股后边,这个恶徒,他要烧牛。蓝脸扔掉了镢头,趴在地上,双手深深地插进泥土,脸也扎在了泥土里,浑身抖着,犹如疟疾发作。
牛的皮肉被烧焦了,臭气发散,令人作呕,但没人呕。西门牛的嘴巴拱到土里,脊梁骨如同一条头被钉住的蛇,拧着,发出啪啪的声响。火焰渐渐熄灭,白烟还在缭绕,臭气弥漫四野,连天空中的鸟儿都逃避到远处。呜呼,西门牛的后半截,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了。
“我要烧死你……”金龙嗷叫着,又往玉米秸垛那边跑去,依然没人拦截他,人们存心要金龙把孽做大。金龙又拖着几捆玉米秸秆跌跌撞撞跑过来,就在这时候,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西门牛,抖抖颤颤地站立起来,肩上没有套索、鼻孔里没有铜环、脖子上没有绳索,作为一头完全摆脱了人类奴役羁绊的自由之牛站立起来。看热闹的群众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没有声音,云雀的一串尖叫,在云端里,是那样的凄楚、悲凉。牛,一步步地向蓝脸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进全中国惟一的单干户蓝脸那一亩六分地里,然后,像一堵墙壁,沉重地倒下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