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苏五月的妈妈和神经紧张的家长们站在一起。幸亏苏五月妈妈有着不同于其他家长的经历。她解释说,中美目前没有直接通航,乘法航是比较经济安全的选择。何况在巴黎有中国使馆的工作人员照应,休息两天也有助于帮孩子们消除疲劳。家长们的疑惑声低了。他们打量苏五月的妈妈,看出眼前这个女人是有见识的。这个女人已经把细
节打听得比他们清楚。她的孩子若是安全的,他们的孩子也应该安全。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着孩子们不断叮咛,上了飞机干什么事都要手拉着手,去厕所一定得找伴儿。见了陌生人说话千万别搭理,下飞机多数两遍自己的行李。出门在外,你们就是亲姐弟姐妹,要互相照应,互相提醒着别犯错误。
接着,他们纷纷向欧阳季表态,这些孩子们路上不乖,该罚就罚,该打就打。只当是自己生的。
孩子们和领队来不及作出全部允诺,广播喇叭就通知开始登机了。大家惶惑地跟在欧阳师傅的身后走向登机口。在他们的身后爆发出一片响亮而有起落的哭泣声。林朵朵侧目向家长们望去,看到一身绿军装的爸爸腰板站得直直的,眉头耸成两个疙瘩。同样穿着绿军装的妈妈则将一个拳头塞在嘴巴上,仿佛生怕悲哀会像卡秋莎火箭炮,从嘴里射出成排的炮弹来。当那些爸爸妈妈们已经哭得鼻头都红了的时候,苏五月的妈妈却踮着脚站在人群中,向孩子们扬起手来。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高高树起,仿佛是向他们展示一种什么信号。
林朵朵看见苏五月也向自己的妈妈举起了胳膊,回复了妈妈一个同样的手势。对这个信号,她们两人显然是心中有数的。彼此应答后,目光都显得心领神会。
这是干什么,打暗号?有必要吗?这儿是北京,世界革命的心脏,又不是敌占区,她们搞那么神神秘秘干什么?
林朵朵离别的难过被这偶然发现的情况冲淡了。她疑惑地看看苏五月又看看苏五月的妈妈,她们俩不哭,她们俩还在笑,她们俩在登机口众目睽睽地搞地下工作。这对母女肯定有病。
然而,林朵朵还来不及对苏五月的行为做更详细的分析,她已经跟随众人走进飞机的机舱。面对机舱,林朵朵的心突然怦怦跳得很厉害。原来这就是机舱,原来飞机是这个样子的。有椭圆的双层玻璃的窗子,有宽大的带扶手的椅子,地上铺的是软软的地毯,头顶上是柔和的射灯。这儿就像一座漂亮的剧院,一个高级的客厅,一个舒适的……
正遐想着,林朵朵肩头突然挨了苏五月重重的一掌。
干什么你!林朵朵条件反射地瞪视苏五月。
苏五月仿佛没听见。她狂舞着手臂四面出击,下一巴掌已经打在了赵杰凯的后脖颈上。赵杰凯哇哇叫着对苏五月扮着鬼脸,嘻嘻哈哈扭成一团。
我们要出国了!我们要出国了!
赵杰凯一个翻身越上了中间的排椅,他长啸着窜来窜去,好像是返回原始丛林的猴子。
这是他们迈向梦境的第一步,他们在飞机上欢呼。快乐像火山口的熔岩肆无忌惮地喷射,引导他们飞向蓝天。
五.野兽出没的森林
在纽约机场等待他们的车子一共两辆。车子都是黑色的,气派像一座移动的高级房子。车子里面到处是柔软的皮子,皮座儿,皮把手,连顶棚都是皮的,挨上去浑身舒服得不行。孩子们喉头发紧地交换着眼色。这种车子在中国别说坐,看都甭想。
当中国联合国代表处的车子驶向曼哈顿半岛的时候,苏五月被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搓揉着。她心惊胆战地窥视着这个城市,只觉得眼前是通天罩地的明亮,那弥漫着光晕的高高低低的建筑,那迷幻的色彩向远方流去的天空,那蜿蜒的流星河一般的道路,让你觉得自己若不是一脚踏入了地狱,便是进入了天堂。所以,她感觉的几乎不是欢喜,而是莫名的恐怖。
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处驻扎在曼哈顿中城,六十六街和百老汇大街的交会点上。代表处在自己的驻地为孩子们腾出了一个大大的里外套间作为临时住所。苏五月等人在路上就被告知学校已经开学三个多星期。今天是星期五。他们星期一就要正式到学校去报到。3个人同一所学校。那个学校里有小学,有初中,还有高中。小学只有五个年级。赵杰凯在小学上课。苏五月和林朵朵根据她们的年龄,一个将进入初二,一个进入初三就读。
他们还被告知组织上已经安排了两个女同志作他们的监护人。
“监护人”这个词碰到他们的耳膜生愣愣的。据说是美国政府对申请到它的国家来读书的孩子们的特有规矩,类似家长的意思。就是说,在你调皮捣蛋砸了学校的玻璃的时候,有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臭揍你一顿并替你掏钱赔偿。在你调皮捣蛋大发了,或病或伤或死的时候,有人跟着签字画押承担法律责任。当然,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处内部对“监护人”一词赋予了一种全新的意义。“监护人”就是他们的直接领导,是他们的政治辅导员,全天候老师。“监护人”中有一个叫郝文君,据说是个水平极高的老同志,算是总负责,专管他们的思想和学习。还有一个叫李丽珍,工人阶级,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是欧阳师傅的爱人,偏重料理他们的生活。
在驻地刚刚卸下行李,便有工作人员来瞧热闹。代表处里的工作人员很多,但都是大人。突然出现了几个小孩儿,像是死气沉沉的林子里忽然飞进了几只品种罕见的鸟儿,叫众人的情绪都有些振奋。
苏五月,林朵朵和赵杰凯呆板板地坐在床上。面对这么多陌生的大人,他们感到拘谨和不自在。他们看那些大人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徘徊,摸摸他们的床垫和被子,指点他们的行李,问他们的衣物带得够不够多?路上走了几天?飞机是否误点?过海关顺不顺利?接下去,又问他们在哪儿换的飞机?开罗好玩儿吗?喜欢不喜欢巴黎?去没去凯旋门和埃菲尔铁塔?
苏五月他们几个都累了。眼皮有些沉重,不是很情愿回答这么多的问题。但他们还是尽量地在开口说话。他们必须显得很有礼貌。他们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国外。一切和家里不一样了。要有一点儿出国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就在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实际上正在期待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出现,而他们期待的神经因为疲倦在一点点麻木的时候,那个真正重要的女人出场了。这个女人的举足轻重是不言而喻的。这不仅仅因为她刚刚一出现,屋子里的人便不大说话了,还因为她在这间屋子里停留了不到半分钟,其他闲人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实际上,这个女人是一个气度不凡的半老太太。皮肤很白皙,头发很黑润,肉肉的眼角皱纹碎碎的,身材小巧微微发福,浅灰色的薄呢开襟外衣的边际上用丝线勾勒着同色的花纹,显得十分雅致得体。她的脸是圆的,嘴唇却异常薄,由于嘴角边的鼻唇沟过深过长,所以看起来总有点儿不开心的样子。另外叫人觉得异样的,就是她脖子上戴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链子。因为这年头,项链之类早就和资产阶级画了等号。所以,她和那条银闪闪的链子便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味道。
她一进来,目光就落在了3个孩子身上。她好像很满意大家注意到她显而易见的权威。她甚至因为看到这几个孩子在各自的床上企图坐得更端正些,而笑了一笑。
这个半老太太眯起眼睛说:你们大概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姓郝。代表团里大家都叫我郝大姐。以后,咱们要在同一个革命大家庭里生活了,都是阶级兄弟姐妹,彼此先熟悉熟悉……(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