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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时代的冯亦代夫妇 |
   内容提示    看着家中小灵堂前摆的爸爸的遗像,那双慈爱的眼睛似想叫住我,倾诉什么,突然,有如醍醐灌顶,我终于明白了
,那铃声是爸爸舍不得走,想再见我一面,与我话别,而我却没能给他开门……一阵心悸,我从呜咽变成了嚎啕。与爸爸永别    我站在爸床前,面对着刚刚离去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神经都麻木了。今年2月23日下午两点三十分,爸爸真的、永远地走了。由于多次报病危,爸一次次抗争都闯了过来,使我很难相信这回他真的离开了我们。只觉得他胸部好像还在起伏,脸上也没有什么异样,便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也许是女儿的爱抚挽留了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心电图上竟出现了不规则的波形。我向大夫喊道:“他还有心跳呢!”大夫平静地解释道,那是由于我手的触摸,引起电极灵敏的反应。我缩回了手,那电波果真又慢慢恢复成一条无情的平平的直线。爸是舍不得走呀,他一步一回头,无可奈何才撒了手……我退到一边呆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围着爸忙乱。一个护士高举着一大把刚刚从他身上拔出的、各种各样、长长的管子。我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心想,那么多的管子,可惟独那根维系他生命的管子却断了……
   当一切都安置好,我们乘车离去时,天空开始飘起雪花,继而转为鹅毛大雪,天地一片素洁。那晶莹纷扬的雪花像是上苍派来迎接爸爸不息灵魂的使者,爸爸终于和它们携手飞去了。远处传来元宵之夜的爆竹声,是迎春的庆典还是送别的礼乐?我对着迷蒙的天空,极力想寻到爸爸的身影,我想他一定在冥冥中回望,向我们告别,而我却什么也没看到……
   女儿眼中的爸爸
   在我脑中,爸爸抹不去的印象就是坐在书桌前读书、写东西,手中不是书就是笔。他手边永远有着看不完的书籍、报刊和杂志,种类繁多,可他看书速度极快,再大部头的书,他一两天就看完。他爱书、惜书,从不乱折书页,不乱圈点,看过的书都保护得很好。有人要借,一律登记,我和哥哥也不例外。对那些他最喜欢的书,更是反复叮嘱不得损坏、遗失,甚至打电话追问,要求看完立刻送回。从小爸就教导我们书是不能卖的,但可以送给那些想看的人,应该给它们找一个更好的去处。
   爸爸一辈子办事严谨,当然这是指对他自己和家人而言。在他从事的外国文学翻译中,表现尤为明显。记得上个世纪60年代一个暑假,闲着没事的我看爸忙着整理译稿,就主动提出帮他誊写丽琳·海尔曼的剧本《小狐狸》。爸嘱咐说:“好好抄,不要老涂黑疙瘩,抄完要校对,仔细点。”我心想:这还不容易。花了几天时间,抄到最后,心想,总算完了,就顺手写了一个“———幕落”。不料爸看了很生气,说:“你怎么搞的,原文是———全剧终,你怎么给改了。”我不以为然地说:那不一样吗。爸说:“不对,我们是翻译别人的作品,怎么能轻易改人家的文字呢。”他还多次提到,翻译不同作家的作品,不能雷同,一定要保持他原有的风格,不要以为懂点儿英文,拿本字典就可以翻了。
   爸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错别字,记得“西书拾锦”刚刚出版时,他对我说:“这本书没搞好,里面错字太多,他们没有好好校对,现在勘误也来不及了,我真想重新出一本。”看着他一脸懊丧的样子,我劝道:“书出都出了,以后有机会再搞吧。”他却把书随意扔在一边,连字都没给我题。爸的这个脾气传给了我,我最讨厌碰到错别字,每次遇到总有一种吃苍蝇的感觉,直到现在还保留着一边看书、一边拿铅笔往外勾错别字的习惯。
   爸爸与妈妈相濡以沫
   说到妈妈,有一个镜头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听风楼”的东窗下,早晨金色的阳光中,爸妈在简陋的双屉桌前相向而坐,一个戴着高度近视镜,手拿放大镜在厚厚的大字典中翻寻着,一个伏案疾书,手中烟斗冒出的青烟袅袅飘升,窗台上的水仙碧绿、雪白、金黄……上个世纪70年代,二老从干校回来后直到1990年,这是他们每天的晨课,只有这时,宝贵的阳光才肯光临他们堆满书籍、稿纸和字典的小书桌。妈在外国报刊杂志上快速扫描,搜寻着有用的资料、文章和书讯,用铅笔做着记号,旁边是摘要,有时是粗译;爸则在稿纸上认真地梳理、架构、措辞、润色,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他们在《读书》及其他地方发表的近两百篇介绍欧美文学、作家及书评的文章,就是这样从他们的笔端,从他们的小书桌上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那是他们工作最开心的年代,也是他们最高产的年代。我站在门口看着阳光下的他们,不忍心去打搅:是相敬如宾、相濡以沫,还是举案齐眉?是并蒂莲、连理枝还是比翼鸟?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爸爸好客,待人真诚,很少虚情、客套,从抗战时的香港、重庆起,家里就经常是朋友,文人相聚之处,往来的有白丁,也有鸿儒,像戴望舒、乔冠华、徐迟、黄苗子、郁风、叶浅予、丁聪、董乐山、吴祖光、黄宗江、符家钦等等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伯伯、叔叔和阿姨,已经发黄的老照片记录下了他们的相聚和别离。当年的白丁,后来成了鸿儒,过去的显赫者,后来遭了厄运,无论是倒霉时,还是发达时,爸妈都一样接待、留饭、留宿、倾囊相助,包括故人的遗孀、子女,能帮忙的帮忙,该接济的接济。
   爸、妈都喜欢与年轻人结交,爸常告诫:你如果只与同辈或长辈来往,你的思想就缺少新鲜东西,甚至会变得陈腐;要多与小辈、年轻人来往,结个忘年交,你的思想才会有新东西,你的语言、词汇才会跟上时代;小朋友往往知道许多你不懂的东西,不要看不起他们,别忘了当年我们也是在前辈的指点下才摸着路,走到今天,要把自己的经验和教训诚心诚意地告诉他们。如今我也已步入老年,爸的话仍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我们努力按爸说的去做,既帮了别人,也使自己受益匪浅。
   女儿的遗憾
   那天,一个记者问我,你对父亲的去世,有什么感到遗憾的地方?我本来反应慢,说话木讷,加上脑子一片空白,一时语塞竟回答不上来,只好把话头岔开。现在想来,最遗憾的是我没有搞我非常喜欢的文学,没有继承父亲的文学事业。翻开爸的书,他提到了那么多的人和事:故人、往事,尚健在的风烛残年的老朋友和他们的故事,那是爸爸那一代人的故事,而且是我不知道、不熟悉的人和事;他介绍的欧美文学及作家包括了差不多半个世界的文章,更是浩淼如海,说实话我只能站在岸边远远地看上几眼,哪里谈得上什么继承呢。我更后悔爸健在时没有和他多交流、谈心,没有及时搞清楚那些搞不清的人和事。多年来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把我们分隔,天各一方,及到终能再聚时,又都在为失去的年华努力奋斗着。到了终于想谈谈时,爸已口齿不清,只会说些我分辨不出的吴越乡音。妈1991年去世,现在爸又去了,那些往事、秘密、誓言和约定都被他们带走了,带到了另一个世界,永远不再会有人知道,无论怎样猜测和推敲都不可能搞清楚了。面对大量的老照片,面对那些洋溢着青春的笑脸,我不禁想问:他(她)们是谁?他(她)们的命运如何?他(她)们还健在吗?还是已经化作烟尘随风逝去?
   想起爸走后第二天凌晨四点多,我被急促的门铃声从睡梦中惊醒。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心脏狂跳不止,仔细聆听却没有一点儿动静,只有身边爱人轻微的鼾声。我暗自纳闷,疑惧中又躺了下来……现在看着家中小灵堂前摆的爸爸的遗像,那双慈爱的眼睛似想叫住我,倾诉什么,突然,有如醍醐灌顶,我终于明白了,那铃声是爸爸舍不得走,想再见我一面,与我话别,而我却没能给他开门……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