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姚司令的面,白二宝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干得不漂亮,便加倍弥补。万事开头难,打人一旦开了头,就像马拉松跑过了极限期,剩下的就是惯性和欢愉了。此后的皮带,白二宝有意识地左一下右一下,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叉号。从前钟老师大笔一挥在白二宝卷子上打叉的时候,一定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当学
生的还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钟怡琴当年用的是红墨水,如今白二宝复制时用的是老师的血。打人如抽烟一般容易上瘾,白二宝长臂挥舞,风声呼呼。钟怡琴只在最初看了一眼她过去的学生,就紧紧拢上了眼皮。她怕的不是疼痛和自己的血,而是无法近距离地观看自己的学生因鞭笞老师而起的亢奋,那笑脸是如此的年轻而鲜艳。老姚看白二宝欲罢不能像个行刑的特务,不得不出来阻止。他先示意宁夕蓝可以下台了,然后对白二宝说:“停。” 白二宝擦擦汗说:“我不累!”
老姚不客气了:“那你也得给别的红小兵留着点啊。”
白二宝这才意识到原来走资派也像窝头中的馒头,要和姐妹们分享,不能吃独食,只得恋恋不舍地罢了手。他对浦小提说:“明天该你了。”
台下的浦小提战战兢兢地说:“还是……你……”白二宝说:“这是对你的信任。”浦小提连连甩手说:“求求你就别信任我了……。”
白二宝很豪迈地说:“你是不是害怕了?打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是掉了一颗牙。你以为会特别疼,其实只麻了一下就过去了。”白二宝好说歹说上纲上线,浦小提还是坚决不肯。老姚只得出马说:“这是革命和不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浦小提只得咬着嘴唇不再拒绝。
钟怡琴一瘸一拐回到宿舍,她30多岁了,还没成家,一是她曲高和寡,左挑右拣,二是别人听说她险些成了右派,也轻易不敢交往。她独住学校的一间平房,僻静得很。歇息了一阵儿,她洗去身上的血迹,看着一盆暗色而浑浊的污水,想着明天还不知有怎样的恶斗,如其再受学生的侮辱,还不如一死了之。决心下了,正思忖着如何死法,不料门开了,老姚走进来说:“你辛苦了。”
钟怡琴一言不发,一个立志要死的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老姚说:“我是贫下中牧出身。”
钟怡琴虽然遍体鳞伤,脑子却还不糊涂,她不知自己被凌辱和老姚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就漠然地看着老姚,心想这是自己临死以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和最后一个问号了。老姚很快就揭开了谜底,说:“你可以做我的老婆,就再也不会挨打了。”
钟怡琴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老姚,老姚是学校的杂役,负责烧开水和摇静校铃,还有静校之后在校园走来走去看看有无没关的窗户和滴水的龙头。老姚和她,就像活在不同海拔高度的树。同在一座山上,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运动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把界限轻而易举地涂抹干净了。钟怡琴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打了我,还想娶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老姚说:“不怕。打你是为了让你知道,咱们俩是般配的。”老姚说完,就从容不迫地走到钟怡琴的床旁,一把撕开了钟怡琴的衣裳。钟怡琴没有丝毫的反抗,鞭笞夺去了她所有的气力。况且她知道,纵使把喉咙吼成一把破伞,也没人来帮助她。她仿佛行尸走肉,任由老姚撕扯。
被践踏的灵魂一旦麻木,肉体反倒极端地灵醒。钟怡琴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体里还潜伏着另外一个自己,当她执意要死之后,那个原始的女人就肆无忌惮地复活了。受凌辱的精神已经全面失守,再也没有可坚持的信念了。她曾系于希望的花朵已变成了小蛇,世上还有什么神圣值得她献身?残存的本能告诉她,如果她想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她想活下去,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惊喜的莫过于老姚了,本来他以为会遇到钟怡琴殊死的反抗,老姚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的。谅她一个弱女子,又在一顿暴打之后,气力所剩无几,再说静校之后,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己只要软硬兼施,不怕她不服服帖帖的。但实际上远没有那般复杂,钟怡琴就像腐朽的大清国面对八国联军的入侵,基本上没有丝毫反抗。刚开始的时候,她冷硬的像是一块棺材板。好在老姚很有耐心,又是揉又是搓,简直像是在对付一坨冻面。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啊,在无数抚弄之下,这块面居然有了一丝丝柔软和热度。老姚吻遍了钟怡琴身上所有的伤痕,一边吻一边说:“你知道吗,毒蛇咬人一口,人会怎样?”
钟怡琴毫无反应,老姚自问自答:“那人当然是死了。要是人咬了毒蛇一口,你知道蛇会怎样?”
钟怡琴当然还是不吭声,但她的兴趣被吊起了一点点,她从来没想到人会咬蛇,除非那个人疯了。不过,现在的人都疯了,连孩子都疯了。
老姚依旧自问自答:“毒蛇就会死。人的毒比蛇的毒大多了。人的口水里有大毒啊。”老姚一边说着,一边用口水舔着钟怡琴身上的鞭痕。钟怡琴第一次回应了他的话说:“你要毒死我。”
老姚说:“我是为了救你。这些鞭痕发了炎,你就没救了。你要是到了医院,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怎么伤的,不会给你好好治的。我这是土方,可灵了……我小时候摔坏了哪儿,我妈都是这么给我治……”
老姚的舌尖带着黏稠的暖意在钟怡琴的身上蜿蜒而过,所到之处,钟怡琴就像被熨斗捋过一样,渐渐暖和平整起来。
第二天,浦小提哆哆嗦嗦地来到学校,不知怎样才能完成革命任务。突然看到老姚从钟老师的宿舍走出来,她第一个反应是钟老师死了。泪水立刻盈满了她的眼眶,劈里啪啦地落下来,好像不是水珠儿是冰雹。但紧接着她就看到活着的钟老师出现了,头发梳得很整齐,在额头打了一个旋,为的是遮住一道鞭痕。衣服也很干净,全然不是昨日失魂落魄的模样,甚至脸上还有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浦小提傻傻地站在那里,比昨天看到钟老师挨打还不可思议。倒是老姚还比较正常,拍了拍浦小提的肩膀说:“今天不斗了。你回家闹革命去吧!”
浦小提一阵松快,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不用做革命小将了。但是,明天还要考验她吗?看着浦小提欲言又止的为难样,老姚笑起来说:“明天也没你什么事了。”
浦小提鼓起勇气说:“那后天呢?大大后天呢?”
老姚说:“大大后天的事,我也不知道。你就回家去吧!”
浦小提往家走的路上,遇到了白二宝。白二宝说:“浦小提你怎么临阵脱逃?”
浦小提说:“老姚说今天不斗钟老师了。”
白二宝说:“那不能够。昨天姚司令还说要连斗三天呢!一定要把钟怡琴斗老实了,让她干啥就干啥。”
浦小提说:“你怎么不相信人?要不你自己问去!”
白二宝真就甩开两腿一阵风跑了,片刻工夫又一阵风地跑回来了。浦小提说:“见到老姚了?”
白二宝垂头丧气地说“见到了。”浦小提说:“老姚是这么说得吧?”白二宝说:“老姚什么也没说。”浦小提纳闷:“老姚什么也没说,你怎么就明白了?”白二宝说:“我看到了。”浦小提说:“你看到什么了?”白二宝招招手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浦小提迟疑地把头凑了过去,但身子还向后扳着,她想不通有什么秘密需要这样鬼鬼祟祟地告知。不想白二宝飞快地在浦小提腮帮子上亲了一口说:“这下你知道了吧!”浦小提大恼,使劲抠着自己的脸蛋说:“你流氓!”(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