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在读一本前苏联作家的随笔集时,一个字眼让我倏然一动:流放。这是在沙俄和苏维埃时期经常出现的一种刑事处罚,十二月党徒和后来的持不同政见者,常常遭到这种处罚,凄凄惶惶踏上风隔雪阻的西伯利亚之路。普希金因为“他的舌头永远不会向着沙皇政府”的罪名,也遭受到这种处罚,不过没去西伯
利亚,而是被流放到南方,遇赦后写下了《寄西伯利亚囚徒》。 就在普希金被流放的一千年前,一个伟大的中国诗人遭受了唐朝政府的迫害,他叫李白,因为恃才傲物,瞧不起皇家,碰巧又和皇室的权利争夺有些瓜葛,被人家抓住把柄,一家伙流放到西南边陲一个叫做夜郎的地方,你不是目中无人吗,那么好,让你夜郎自大去吧。 其实,在李白之前中国就已经有了流放的刑罚,中国文明历史的发展和各类刑罚的俱全,几乎是比翼双飞的,你不是有宏天大愿吗,那就把你流放到荒蛮的烟瘴之地。你不是有经纬之才吗,那就把你驱逐到荒凉的大漠深处。让你去向高山诉说,让你去向荒漠倾诉,在那些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先折磨你的肉体,再摧毁你的心志,让你生不如死。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历史中,随着王朝的更迭,流放的花样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详尽,到了宋代,还要把流放囚徒的脸上刺上文字,叫做黥面,留下终生抹不去的印记和耻辱,然后再流放,这种刑法叫做“刺配”。官府的判决书上常常这样写道:“杖三百,徙伊犁。”几个字,露出了官家的险恶用心:要流放了,临行前还要打一顿板子,然后披枷戴锁出阳关,栉风沐雨去流放。一路上,山高水险,路途迢迢,碰上恶劣的天气,或是风雨泥泞,或是烈日如焰,那才叫遭罪呢。况且,屁股被打烂了,一步一痛,步步踏血,等到了流放地,几乎没有人形了。《水浒传》里的几位主要英雄都蒙受过这样的屈辱,昆曲和京剧里都有《夜奔》一折戏,说的是宋代京城卫戍司令林冲将军被奸佞诬陷迫害,刺配沧州后又遭暗杀,走投无路夜奔梁山。这出戏很难唱的,梨园界流传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可是李少春却把林冲演得活龙活现:“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良夜迢迢,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实指望,封侯万里班超,到如今,做了叛国黄巾、背主黄巢……”曲调委婉悲凉,字字泣血,声声凝咽,英雄末路,问天自诘。 即使这样,也没能使多少人低头折服,反倒成就了许多人,在漫长的煎熬中,一边等待刑期圆满,一边打磨着自己的心志。为文的,文采更精妙,尚武的,武略越深奥。流放的苦难往往把人锤炼得意志坚定、品德高贵,譬如李白,夜郎归来,没听说他给皇上写过感恩的诗篇,倒是浪漫的诗风里多了几分尖刻。普希金流放归来,也没给沙皇写过感谢信,反倒加剧了对皇权的抨击。 还有一种流放,是祖先留下的传说,在我的族谱上,有些若真若假的痕迹。父亲以上的老辈们都说,咱们先人在云南,而山东地界地旷人稀,明朝的万历皇上下了旨意,把咱祖上的人使绳儿绑了,由官兵押解到山东落户。然后进一步阐述,佐证有二,一是至今管如厕叫做解手,二是至今老者习惯背剪双手走路,皆是流放路上留下的疴疾。 如果证据成立,那么,祖先的流放,抑或也可以说成是迁徙,足以证明两件事情,一个是先人在山东落户具有“屯垦”的性质,就像20世纪50年代的新疆建设兵团一样,在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中,赋予了屯垦戍边的功能。另一件事情也很重要,如果族谱上的记载是史实的话,那么,毫无疑问,我们便是元谋人的后代了,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先就是放在玻璃展柜里的那块白森森、硬梆梆的元谋人的头骨了。一个人和一个家族能找到自己的出处,这一点很重要。并且,我们还是被“流放”的家族的后裔。 基于这个原因,那块头骨的后人至今还沿袭着“流放”的传统,对不同的人等,以不同的形式,继续着流放的惩罚。当然,惩罚的主体依旧是触犯法律的人。1966年,我被自己的父母“流放”过,那年我13岁,城里闹红卫兵,街上流行红袖章。那会儿,戴红袖章不亚于现代人文身,很另类也很时髦,父母阴沉多疑的目光在我的“北京公社”红袖章上徘徊良久。在一个初夏的清晨,由母亲陪伴,登上长途汽车,去到青(岛)烟(台)公路旁的一个小村落里,那儿是母亲的出生地,姥姥和舅舅一家接纳了我,并遵照母亲的嘱托,安排我力所能及的农活儿。母亲走后,我从轰轰烈烈的“北京公社”跌进了索然无味的人民公社的生活中。麦收季节,社员们在田野上劳动,并不像电影里表现的那样热烈而欢快,除了劳作,他们始终为衣食忧心忡忡,在分麦子的那天,我见证了他们的衣食忧患。舅舅从场院回来,拎着一只小口袋,他们全家每人分得二斤七两小麦,这只枕头大小的口袋里,装着他们全年的小麦分配。一瞬间,我明白了父母为什么经常接济舅舅一家。同时也感悟到,我的“北京公社”和人民公社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儿。在那些日子里,我对一种叫做“蜜三刀”的食品怀念不已。 这次“流放”使我终生受益。 20年后,当自己知晓了和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心情常常苦闷着,后来找到一种排解的方法,那就是自己“流放”自己,带上几本书和几瓶啤酒,然后扛上鱼竿去崂山,找一处僻静的旅馆住下。白天,临波垂钓,看海天间云舒云卷,晚上,就灯翻书,听山峦间风缓风急。不消三日,郁闷消散,神情顿爽,飒爽英姿回到人间。赶巧了,鱼竿上再有些收获,从精神到物质都有享受。 我想,即使全世界都取缔了人身的流放惩罚之后,人类心灵的流放还会长久地存在,因为人的心路太长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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