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法国作家米尔博《一个神经衰弱者的二十一天》时正是夏天,外面,一树一树的蝉在奋力地叫着,它们向来就是不甘寂寞的物种。我一直不懂,它们为什么要叫。而书中一个律师的故事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沉默寡言的人已经处于被遗忘的危险境地。当心,沉默不是金了。
神经衰弱者在温泉城继续他的疗养。一天,迪·比特先生到他隔壁的浴室洗澡,并且对服务员夸夸其谈,这使墙壁另一边的神经衰弱者想起一件往事。那是针对金属公司的一个有名的诉讼案件,迪·比特担任辩护律师。在此,我们把他辩护时那些夸张的动作删除,只摘录一段辩护词:
“先生们,有人指责我们———直接说吧———有人控诉我们囤积铜器……铜器呀,先生们!真是个奇怪的控诉,令人震惊的控诉,不是吗?但是,先生们,我可以用一句话,只用一句……我只用一句话就能击碎、毁灭、消除我们的对手提出的那些毫无价值的论据……只打个简单的比方就足够了……一个耕地的人,一个种田的人,一个种庄稼的人,一个农民,他割麦……他收麦……他打麦……他存麦……是的,先生们,我们能说……这个农民……这个种庄稼的人……这种田的人,这个耕地的人……他播种这小麦……他割这小麦……他收这小麦……他打这小麦……他存这小麦……是的,我请问所有诚实正直的人们……我们能说这个种庄稼的人……这个种田的人……这个耕的人……这个农民……囤积了他种、他割、他收、他存的这些小麦吗……”
迪·比特就这样讲了两天,这个农民的形象充满了整个大厅,以致铜器的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律师和法官们对他的口才惊叹不已,被告们大受鼓舞。几个星期后,迪·比特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被任命为律师公会会长。
这是一个意外的结局。是一个避重就轻的聒噪者的胜利。
可这个胜利的结局竟有那样强有力的支持者,足以表明人们是多么容易被表面的夸夸其谈所蒙蔽。那些口含着金子而保持沉默的人,是不是也要改变自己的观念了?沉默只能使自己受到更严重的忽视。
于是我想,蝉的生命很短,短得也许来不及被发现就消失了,它们是想靠声音证明自己存在过吗?多么辛酸的努力!
走出虚拟的故事,阳光下五彩缤纷的现实向我们呈现的是,离开本质的表皮上的聒噪已成为一种时尚或者是所谓成功的必要手段。迪·比特先生要是活在我们的社会绝不孤单,犹如他的无休无止的农民、耕种、播种、收麦……淹没了铜器,炒作淹没了作品的平庸,广告淹没了产品的实质,赝品淹没了真品,垃圾淹没了价值,化了浓妆的丑女淹没了真正的美女……与蝉鸣不同的是,这些不同寻常的努力,反映出的是人的虚浮、浅薄、急功近利。
也许迪·比特先生的确是一个善辩的律师,用
一大堆有关“农民”的话语来淹没关键的“铜器”是他刻意的技艺;也许他只是个庸才,离题万里,忘记了自己出发的地点。但这两种情况却殊途同归,他获得了荣誉和地位,得以舒服地在疗养院里洗澡。他给我们的启示是,有真才干也好,碌碌无为也好,要想得到某种权势或某个圈子的重视,都免不了要虚张声势一番,毕竟有一些不公平的秤存在,毕竟有些不那么明亮的眼睛,毕竟还有人买账,更何况如今整个时代都买这种账了。
但是,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坚守本质的人。本质的宁静,让我们能够坦然地面对任何一个时代。有了一些年纪,也读过几本书,不知为什么我仍然喜欢读《穷理查德历书》这样的书,富兰克林告诉你时间,也告诉你知识,还给你许多忠告,诸如“少说话多做事”。这正合我沉默的本性。王小波说,沉默不是像龙应台女士认为的是怯懦,沉默是一种生活方式。也许我们这种方式难以与那些哗众取宠的聒噪相抵,但在我们这种方式里,我们更能平心静气地寻找黄金。结局就不是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