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文章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首先要认得字,古时的孩子学人之初,性本善,现在的孩子学人口手,一路念下去,把仓颉造下的字儿,认个八九不离十,然后还要明白那字面上的意思,到这时,差不多可以操练文章了,一摆弄文章,人的学问就显现出来,或平庸乏味,或妙笔生花,像俗话说得那样,出水才见两腿泥。
文章是被圣人和贤者造出来的,接着,又被他们把持了,因为他们头脑里有一种叫做思想的东西,必须像婴儿那样分娩出来。于是,简单而又枯燥的字,被思想一串联就变成了文章,叫满世界的人们叹为观止。用来治理国家的文章叫作纲常,用来记载历史的文章便是史书,用来教诲人类的文章成了教材,一言以蔽之,就是文以载道。
古时的人,读了一些书,写过一些文章之后,心性也就高了起来,成群结队地涌到京城去赶考,风尘仆仆,奔着状元去了。那会儿考状元,没有数理化,也没有外语,考的就是文章。学子们十年寒窗,百般磨难,把心血脑汁都凝聚在笔端,只要写好这篇文章,便就奠定了一生的荣华富贵,真像煞一场博彩。因此,就涌现出一大批学富五车的才子,也因此,就有了悬梁刺骨和囊萤映雪的典故,使我们的文章史和治学史像碑石一样地厚重起来。
渐渐地,读书人多了起来,文章自然也多了起来,因为人们发现写文章有利可图,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写文章就成了一些人的脸面,写文章这营生太能装点人了。歌剧《刘三姐》中有那么几个穷酸秀才,他们咬牙切齿道,惹得圣人发了火,天下从此无文章。那意思是说,倘若死了张屠户,我们将要吃带毛的猪。倘若没人来写文章了,那将是天日无光,洪荒遍野的惨剧,几近世界末日。所以,一定要写文章。
于是,从古到今,文章成了进身的阶梯,即使考不上状元,也要弄个秀才的名份。即使写不出洛阳纸贵的文章,也要弄出个子曰诗云,再不然,就用来阿谀逢迎或栽赃陷害,反正文章是个很有魔力的东西,古时考状元,现在考职称,都要用文章来衡量人,便叫人有了趋之若鹜的紧迫感,仿佛不会写文章是件很耻辱的事情,各色人等,纷纷挽起袖子,把文章写得天昏地暗。平心而论,文章这个东西,在襟怀坦荡的人手里,可以用来明志,可以用来咏物。如果在心怀叵测的人手里,可以用来溜须拍马造谣诽谤。以至到了“文革”时期,主张拿起笔做刀枪,文章就有了杀人的功效,写文章的人便就成了刽子手,成了刀笔吏,他们的笔尖上滴下来的不再是墨汁,而是鲜血,文章就被人唾弃了。若干年后,形势不那么险恶了,文章又成了好东西,能够变成钞票和荣誉了,人们再一次趋之若鹜,就连各种痞子和各种宝贝,也都雄心勃勃起来,把灯儿点得铮亮,把笔儿磨得溜尖,一次次让人刮目相看,一回回叫人肝肠寸断。
李大钊写过一个对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那意思说,没有铁肩,何来的妙手,缺了道义,怎能写出文章。从古到今,没有谁不看别人的文章,就能写出自己的文章,按照顺序排列,先是读书,后写文章,也就是文章大家说的那样,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但在有的人眼里不是这样,变成了人有多大胆,笔有多大产。而且,写过几篇文章之后,冷不丁觉得世界小了,四下里一打量,唉,这世上也就有两样好东西,一个是自己的文章,一个是别人的婆娘。啧,啧啧。
我们处在一个多元的世界,可以写牡丹玫瑰,也可以写狗尾巴草,但你不能诲淫诲盗呀,正经书没读几本,花花肠子倒是装了一肚子。人家说妙手著文章,可现在臭手也著文章啦,真叫人匪夷所思。当然了,那些谈谈丈夫,夸夸孩子的文字,还有说说情人怎样相会,在酒吧里如何举杯,那不是文章,至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章,也就是扯闲篇吧,是帮闲的文字,而不是文章。就是说,没有铮铮铁骨担负起来的道义,就不会有振聋发聩的文章。在一点上,我们的祖先早有论断,他们一针见血地指出: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我们不要自作多情。
说起来,读书是件很惬意的事情,而写文章却是件很苦恼的事,也是件如履薄冰的事,为什么?因为文章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供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