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蒋天枢的《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发现“后记”中的故事令人感动。这篇后记是复旦大学教授章培恒写的。章是蒋天枢的学生,陈寅恪再传弟子。文章说,1956年他拜蒋先生为师,进修先秦两汉文学。两年后的一天,先生忽然对他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约我点《诗意会通》,你跟我一起点吧!”章自然从命,没想到蒋先生只让他做了两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一是到学校图书馆借了一部《诗意会通》,二是把蒋先生校点的稿子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几个月后,先生给了他一张320元的支票,并且说:“《诗意会通》的稿费来了,你取出来后,自己先到书店去买部书;我已经代你到书店看过,局刻本《二十四史》和缩印本《四部丛刊》都不错,价钱也合适,你随自己喜欢买一部,多下来的钱给我好了。”
章到书店,看到这两部书价格昂贵(前者180元,后者250元),终于明白过来:先生知道他买不起这样的大书,又怕送他一部伤了他的自尊,才有此良苦用心。需要说明的是,蒋先生经济上并不宽裕,整个五六十年代,他不愿意曲学阿世,除了《诗意会通》外,只写过两篇考证文章,所以稿费收入也很少。此外,在60年代初饿肚子的时候,蒋先生在生活上对章也多有照顾,这让他终生难忘。
更感人的是,早在1955年,章培恒因卷入胡风案件被开除党籍。当年的反胡风运动,让知识界全面领教了欲加之罪和株连九族的厉害。第二年,章留校当了助教,如果不是学校要求,是不会拜蒋先生为师的。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拜访蒋先生时,蒋就对他说:“你在去年受了些委屈,但不要背包袱,好好地读书!”我想,在那样的时代,这话对于章培恒那样的戴罪之人来说,感受到的应该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温暖”。
此话出自《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144页),说的是陈寅恪和蒋天枢的师生之谊;我觉得用它来概括上面的故事,也极为传神。或许人们要问,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都能享受到这份生命的温暖呢?对此,我想还是用章先生的话来回答比较合适。章说:恩师对我的关爱,并不仅仅是基于个人的感情;他之所以如此,“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大而言之,是为学术。”
走笔至此,真有一种“白头宫女说玄宗”的况味。陈寅恪、蒋天枢已经作古,章先生也该是古稀之年了吧。人常说薪尽火传,但是看看如今的学界,那种生命的温暖还有几何?前几年,读博士的侄儿回家探亲,把自己的导师称为老板,我在惊讶之余,还以为这是一种时尚,一种戏谑;后来才明白这种称呼恰如其分———许多研究生跟着导师做课题,往往就像打工仔一样。至于我所在的这个学术圈子,因为稿费和科研经费分配不公而引发的纠纷,更是屡屡发生。于是我很想找个明白人问问,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