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的大学生活是苍绿的,是粉红的。四年匆匆而过,你们自然学了一些,忘了一些。说声再见,挥挥手,每个人走向一个新方向,一个新环境,工作不同,职业不同。将来的岁月,沉沉浮浮,各领风骚!
在香港科大“生物多样性”的课堂上,我曾苦口婆心地说:“不同就是真理。”
真理是个信念,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确确实实,存在人间,要没有,就会翻天覆地。
地球上自从有了生物,一切动力就是促向“多样性”。日月盈亏,阴晴圆缺,自强不息地运行,有了两仪,有了四象,有了八卦,而化育万物,万物平等,没有主人,没有奴隶,万物不同。
人类也有男女不同,种族不同,言语风俗不同。错与对,好与坏,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价值观,出发点都是基于地域和时间的传统,与“不同”风马牛不相及。
“不同”之间一定要有尊敬。否则,不同的宗教,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制度之间,就用对与错,好与坏去衡量,于是有了战争,有了屠杀,有了侵略。
一种动物要种族延续,一定要多样性,可以吃很多植物,也可以吃鸡鸭鱼肉,可以过夏,也可以过冬。如果生活的地区只冷不热,如果只有植物,没有鱼肉,这种动物仍可生存,仍可传宗接代。如果另一种动物只能生活在热的环境里,只能吃肉,在这种环境下就会变成化石,与恐龙为伍了。
生活也要“多样性”。科技重要,音乐和艺术也重要。爬爬山,散散步,看看古迹,有时候,什么也不要做。
晋朝有位大诗人陶潜,是一位相当用情的生物学家,被称为田园诗人,他“性本爱丘山”,也喜欢击壤而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的《桃花源记》画了一幅恬然的山水。我却特别喜欢他“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境界,这个境界比孔子赞美君子“不忧不惧”更高了一层。“不忧不惧”容易做到,世界上多的是君子,但“不喜不惧”却一定要心大意大,纵情宇宙,与自然一体。不喜就是大喜。大喜的人,很少。
前些日子,我替一位同事代教了两小时的“环境生物”课。因不知道讲什么好,苦了几天,讲课的那一天早晨,七点钟,我照例在校园中散步,路边的茶花开了,白的,红的,单瓣的,复瓣的,洋紫荆的紫花也开了,满树满林,风从南中国海吹来,凉凉的。初升的太阳,被晨雾染成嫣红。花那么小,那么近;太阳那么大,那么远,但一切仿佛都在我的脚步中,突然,要讲的科目出现了:
想,想DNA,想Gaia(姬亚)……要感觉。
想到了这四句,像发现了一颗明珠,因为这正是我要讲的“环境生物”。
我们的生活,真是太少时间去想了。每天都在读书,弄电脑,听讲演,再记下来,为了考试,同时修五门课。从早到晚,弄得身心憔悴,没有一点空间去想一想人生的来龙去脉。
我们的教育对“想”也很少训练。大学毕业,装了满脑子的“知识”,但却不知道什么是“知识”;为什么“知识”。
DNA是看不见的一种化学分子,比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老,二十多亿年了,是所有生命的蓝图,就是病毒,我们虽然不承认它是活的,也靠DNA繁殖。
姬亚是希腊女神的名字,拉夫拉克(Lovelock)先生用她来代表地球,他说,地球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大气、海洋、陆地及所有的生物都息息相关,就等于一棵树,根茎叶花和果实,都属于树。
DNA那么小,那么古老,那么广泛,世界各地都有,而五千万种生物都不同,每种生物的个体也不同。地球更老,更大,容纳了所有的生命,滋润了所有的生命,一个大家庭。
“想”重要,感觉更重要,有感觉才有真实,有感觉才有亲密,我们的生命一定要真实,一定要亲密,科技可以帮助我们学得快些,增长的知识多些,但不能帮助我们感觉真实和亲密。工业革命后,物性越来越膨胀,人性越来越干瘪了,如此下去,怎么办?
人与其他的生物,生物与非生物的关系,常常出现在诗人的理想里,冯直这样写: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哪阵风,哪片雾,没有呼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到此,我讲多样性,讲不同,讲大,讲万物,其实,所有这些,都有通性,因为不同就是大同。
从不同到大同,仿佛很远,仿佛很复杂,无法说清楚,一旦知道了,实在很简单,清可见底,淙淙而逝,看到了,看不到了,简单得似“拈花微笑”,说不得,说不得。
不同到大同途径,建立在“尊敬”上。很多事物所以不同,因为每一种事物都有围墙,人更是如此,我们活了一辈子,不知不觉地替自己挖了洞,筑了城,层层包围,有时连自己也失去了。如果把这些围墙取消,还我以清白,就相通了。生相花花绿绿,都是生,死有千千万万,都是死,不同之间,失去了距离,不同变成了大同。
我说的大同是“姬亚”,是“深生态”,是多样性,在这些观念中,人无特权,正如牛羊无特权,鸟和蝴蝶无特权。我们都是生命,都是众生相,都平等。
我的办公室在香港科大东隅,南中国海之滨,从北向的窗口看出去,有时波浪涛涛,浪因为风,风不是海,但浪由海生;剃刀山苍绿,因为树,树不是山,但树由山生。汤玛斯(Thomas)说,我们的地球是一个大细胞,大气层是最大的细胞膜。
从生物学讲“不同就是大同”不困难,一棵四千年的古树和海洋中朝生暮死的单细胞小藻,有千万种不同,但它们都用叶绿素把水和二氧化碳做成淀粉。一头非洲大象和一条污泥中的蚯蚓也有千万种不同,但他们都用血红素运输氧气。我不知道古树、小藻、大象和蚯蚓会不会在意“不同就是大同”,但它们的存在完成了“不同”,它们的存在也完成了“大同”,因此这个世界才万紫千红,值得留恋。
好啦,本来只要写一点“祝君前途无量”,碰巧“不同就是大同”在我心中已孕育发酵,就此写下来和你们共同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