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夏

    好像也没有专门的师傅吧，打小愿意跟在人家腚后看人盖房子，垒砖砌墙的，就自己回家瞎鼓捣。和了泥巴，村街上水沟里捡了碎砖破瓦，搬到自己家的天井，丁丁当当、劈里啪啦地折腾。破砖是一块一块仔细地摆，泥是一把一把认真地糊，不多会儿，小汗珠儿也晶莹剔透，一 颗颗密实实排满了脸。忍不住用手擦一下，嘿，忽然就有了五道黑印子，一会儿就流成一道道小沟沟，却只管随它去。常常垒着垒着塌了方，小眼睛恨恨地盯一阵儿，四下里拾掇拾掇，重打鼓另上台，再垒。直到被大人拧着耳朵嗷嗷地叫，才发现小小的院里，满是砖头瓦块烂泥巴。

    渐渐长大，没有了继续上学的天分，或者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是不再上学了，就帮衬着家里干点活啥的。以前村里盖房子，不搞承包，也不搞设计，凡村里会个三拳两脚的瓦匠，都在被邀请之列。中间推出一个长者，步量步量长短，他就敢安排人砸基下线，然后大家简单分一下工，呼呼隆隆就干起来。垒砖砌墙，那是大工的事情，因为没有经验，上不了墙，只好先跟人家干小工，跑跑后勤，打打下手，搬搬砖，和和泥，递烟倒水，扎扎架子，抽空夺闲的，就帮人家大工抹两泥板灰，或者逮把瓦刀，垒两个砖，一不小心弄砸了，少不了挨人家白眼。白眼就白眼，权当没看见。下一次再干，哪里该薄哪里该厚，哪里该直哪里该曲，哪里该怎么用劲、用多大劲儿，心里多少就有了点儿底。

    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四回成师傅。到底是眼精不如手精，手精不如常捣弄，一来二去的，渐渐也成了把手。不敢垒山尖，也敢垒垒大墙，居然严丝合缝，成行成线。懂行的就挑了大拇指：行，真行。以后，果然就真行了。会了这门手艺，就成了街上的忙人。东家起屋，西家盖房，一声吆喝，腿轻脚快地去了。不图个吃，也不图个钱，图的是个一疃一里老少爷们颐颐和和的情分，这就叫干情工。有时候，谁家盖个鸡窝狗窝也来叫，心里就多少有点情绪：这么好的瓦匠，怎么就能盖这么低档的鸡屋狗舍？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些高兴起来：人家叫咱，是看得起咱，是没把咱当外人看。因为在村里，假如张三家盖屋，李四会瓦匠而没有被叫上，这两家十有八九是有宿怨，要不就曾结过梁子。所以，会而没有被邀请，也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于是干得就特别仔细，特别卖力，那个鸡窝狗窝就特别敞亮，主人家的晚饭管得就特别丰盛。

    给人家盖房，最喜是那个起屋。木匠早早架好了梁，屋主早早买下了鞭，看看垒到了平口，就请村里识字的老先生用大红纸儿写个“上梁大吉”，中间的那一支立柱，就写上个“太公在此”。更讲究的，绑上一把筷子之后，东西两支立柱，分挂了两联：“上梁迎百福”，“立柱纳千祥”。那个吊梁，全要人工，颇为惊险。一支大梁，数百斤重，墙上的，墙下的，里面的，外面的，所有的大工小工一齐喊着号子，使出吃奶的劲儿，一点一点往上发。看看到了平口，掌舵的脸憋得通红，狠命的一提，大梁就上了屋檐，几挂鞭炮就不失时机地炸响了。上梁自然是大吉，但是一旦上了梁，即便连晚拉黑，你也要给人家上瓦，保证当天完工因为这个“完工酒”是高低不能不喝。平常二日，哪怕是白菜豆腐，糟点好点无所谓，但是这个完工酒是必须要丰盛的，已经完工，盖房的满意，大工小工放下心来，一门心思喝酒，吆五喝六，嚷地翻天的，常常就闹腾到下半宿，主人在一旁作陪，咧着嘴笑。

    后来，世道渐变，村人也越发有钱，盖房造屋也越发讲究。又是出厦，又是圈梁，又是下基，又是二层，房子没盖，先要规划设计，要不然贵贱不抻线，不下基。头脑活泛的瓦匠，就自己花钱买了架板架木，置办了工具，拉起一帮人，成立了小建筑队，自己就成了包工头儿。盖房架屋，先谈价钱，包工也行，包工包料也行，但是没有钱不行。无论大工小工，大部分都干“撂日工”，房子起来，按日算钱。村里人人都忙，瓦匠也都入了各个不同的包工队，渐渐少了情工，而盖屋的人家也图个活账两清，不愿再欠谁家人情。也有些庄户瓦匠，走出村庄，走南闯北，也敢盖大楼起大厦，钱是好挣，账却难要，往往要三番五次，惹一肚子火。

    摸着日渐鼓起来的腰包，庄户瓦匠有时候就寻思：钱是多了，人情咋寡淡了呢？偶尔的，心里就盼望着谁家来叫，再干几次情工。